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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我家里三个孩子,都还没上大学,再看一个真的看不过来。而且不考虑我也总得考虑实验准确性吧,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我都写在报告里了,您再考虑考虑,这虚拟儿童真得转交别人培养。”
“王工啊,我也理解你的难处,报告我昨晚看了,道理是没错,但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替换人选啊。”
“有,已经有人选了!AB情侣,已婚未育,双方都是硕士学历,且非生化类非计算机类专业,党员,人品没问题,具体资料可以管军方要......”
身着白大褂的眼镜男向他面前的老教授介绍起培养员替补,而在二人背后,由两百柱一平方米底,两米五高的机柜所组成的量子计算机——盘古五号,正在低温状态下持续运转。36小时前,人类历史上首个仿人脑式人工智能在这黑柜子群中越过成型阈值,正式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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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用打印机在嗡嗡作响中吐出三张纸,吴岳将其拿起,翻过面来,第一页显然是张封面,上面只印着五个黑体字——离婚协议书。他在最后一页的甲方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而乙方章北海还未到家。
现在是下午五点。
吴岳将其装订好,沉思半响后还是拉开了电脑桌抽屉,把这份协议压在了一摞打印纸下。
“再说吧。”他喃喃自语。
章北海一推开家门,便看见吴岳站在玄关处。后者左手提着袋什么东西,右手正攥着一片巴掌大的中药材,放在鼻下仔细地嗅。
“怎么了?”他合上门问道。
“哦,回来了。”吴岳转头冲他笑笑,“你的信息素不是陈皮味的吗,结婚多少年了我也没仔细闻过。今天买了袋,拿来品品。”
十年陈皮气味芳香,细嗅能闻出一丝辛辣,可等闻够了拿远了,鼻腔里却留下一股深而远的苦涩药味,很像章北海本人,不,吴岳想,或许更像我们的关系。
当初在一起时基本没考虑过BA配好不好,那些老生常谈的“天乾地坤命注定,中庸相亲没烦恼。”于年轻大学生而言都是浮云,只要感情牢固就好了嘛。但现在回过头看看,吴岳多少觉得那时过于乐观。
闻不到信息素,就算爱人因为易感期心思不稳,烦闷异常,他也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安抚,只能拥抱。可抱什么呢,抱得住吗?现在章北海于他就像一团雾,他在这雾里兜兜转转,好像融合得不能再融合了,可雾深处有什么,他看不见,抓不住,碰不到。猜疑与沉默就在这雾中疯长,慢慢地在他周围构建出一个坚固的牢笼,令他无处可逃。
这种思绪在吴岳脑中渐渐变得畸形,最后都将其引向一个颇令人绝望的想法:Beta和Alpha不合适,我们不合适。
章北海几年前就意识到了对象那压在心里的消极想法。他对吴岳的隐瞒,所谓的隔阂,并非出于不信任,只是长年累月的谨慎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这种迷雾般的性格一旦形成便无从更改。
而且这种性格转变全发生在和吴岳结婚之后,BA情侣本身就不被看好,他往性别问题那想,也在所难免。也没什么可劝的,吴舰长钻起牛角尖来,两艘巡洋舰都不一定拉得回来,更何况多少统计数据,科学证据就在那摆着:Alpha和Beta的相性确实没有Alpha和Omega相性高。
于是章北海只当作不知道,继续生活,等哪天他自己想通。
他俩住这套90平两居室还算新,楼是七年前建的。主卧一张双人床,上放两个枕头,两床被子,章北海被子薄点,他嫌热。要是不出海,坐机关办公,两人每晚回来就各钻进各的被窝,互不打扰,但章北海偶尔也担心吴岳会不会因为不盖一床被子而更心灰意冷,觉得这是一种实体的隔阂。
这纯粹是想多了。吴岳压根没想到那一层,他睡前躺在床上,只会幻想可控核聚变实现的未来。再偶尔,他也会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我这家庭已经算和谐了,不吵架不打架,甚至还有性生活。虽然每次做的时候,北海只是往床上一躺,像享受每周固定的按摩。但起码人很配合,是吧。
今夜周五,又是沉默地入眠。吴岳摁灭床头灯,钻进被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和章北海一样背朝着对方,一人面冲窗户,一人面冲衣柜睡下。他平躺,双眼望着天花板,两只胳膊露在被子外,手臂弯曲,手掌交叠于胸前,在上的左手规律地抬起食指又落下轻击右手掌背。
手的主人正在思考。
良久,吴岳开了口:“北海,咱养个孩子呗。”
“咱俩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海上,养花都不成,更别说带孩子了。”章北海头也没回。
“不,我是说,养虚拟孩子。”
“买游戏不用报备。”
“不是那种养成游戏,”吴岳侧过身面朝章北海又把对方扒拉过来,后者顺着他的意,转过身来盯着他清亮的黑眼睛,“是一种很真的人工智能。”
“怎么说呢,我从头跟你讲吧。现代神经生物学家对人类意识的研究分成两派,其中一派,“一元论”,认为意识是大脑神经元活动复杂到一定程度之后,浮现在机体最高层的新属性,这种“浮现”依赖于系统具有良好的与环境互动的能力。同时,量子力学理论显示,在基本粒子层面上,观察者与行为者之间互相影响互相依存,具有很好的与环境互动的能力,这也构成......”
“吴岳,”章北海打断道,顺便伸长左臂绕到他身后,帮人提了提颈后被子,“如果你认为这段科学论述很有必要,那我们明早再谈。”
“别别别,简单来讲,就是大连量子计算机中心有个项目,他培育出了个仿人脑式人工智能,但是人脑发育成熟需要时间,这时间最快能压缩到两年,在这两年里,得有真人跟它互动,以便测试它的智能达不达标。”
“所以,计算机中心培养了个人工虚拟婴儿,现在要找人把它养大?为什么找你了?”
“差不多是这个理——我一高中同学是这项目的工程师之一,他们组没人想养,他想了想培育员条件,觉得我符合,就来找我了。”
“保密条例你心里也有数,我不重复了。你要是跟人商议好了,觉得没问题的话就养吧。”
“这就准了?”
“准了,具体什么情况,要办什么手续你明天跟我说,现在闭眼,睡觉。”
“稍等我先跟王工发个微信说一声——”
坐机关办公,上班朝九晚五还有双休日,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事,按理说周末不用起太早,但两人精准的生物钟还是在六点半双双将人踢出被窝。
原本的晨跑时间被征用来沟通详细情况,也算是偶尔偷懒一次。
研究所拟的《培育员选择标准》中简单列了十六条要求,中心思想是找一对家庭美满想要孩子但没孩子,人品过硬身份绝对清白的成熟情侣,而且也住大连,方便计算机中心随时上门处理紧急情况。
王工程师一拿到这份标准,便想起了吴岳。他这位高中时期的好哥们,beta,当年积极向上的三好学生,后来考了军校。他初到“盘古五号”时在星海广场见过吴岳一次,对方对大连很熟悉,估计驻防海军旅顺基地。之后两人一直保持联系,婚礼时他也在场,对吴岳身旁那位alpha伴侣印象颇深,AB配,估计要交一辈子无育税了。
他在微信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吴岳几次对孩子的态度,得到正面答复时便立刻递交了申请。随后攥着审批通过的单子的工程师,往包里揣了几份资料立马一个电话打过去,约他这位高中同学吃晚饭。
对这个“抚养孩子”的请求,吴岳是欣喜大于忧虑的,他一来喜欢高新技术,二来想让家里热闹热闹,三来,也想用这孩子来填补他和章北海之间的裂痕。
“能讲讲具体是怎么养吗?我们定期往‘盘古五号’跑?”吴岳细细翻看资料,一顿饭也没吃多少。
“不用这么麻烦,见过那种智能语音助手不?天猫精灵啥的,一个圆柱形音箱。到时我们会给你俩一个差不多的,不过中间部分是透明的,会显示孩子的全息影像。”老王夹一块蘑菇,咽下了又继续说,“你们就把音箱搁身边,像和真孩子说话一样和他说话就行。至于什么喂饭喂奶之类的互动,都可以通过手机控制,到时候我再教你。”
“资料上写会让他在两年内长到25岁,加快大脑发育过程。那他的说话速度思考速度不跟我们一样吧?”
“这你放心,说是加速但更像“跳着长”,比方说这孩子今天2岁05天,一过十二点,它就2岁09天了。”
吴岳开了罐啤酒,抿了一口,又问:“那我们毕竟也要工作,中间一出海几个月才能回来,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孩子也要送抚育园,幼儿园,学校的嘛。你们白天上班,就当这孩子在抚育园,出海时我们正好对它进行深度研究,你俩只要保证和他待够百天就行,绝对达标。”王工擦了擦嘴,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诶,老吴,你不是开车来的吗?”
某位海军这才回过神来,略带尴尬地看向手中的啤酒罐。
就一口,应该没事吧?
分别前吴岳揣走了那几份资料,还是决定坐公交车回去。
“我还挺想养的,但具体行不行得跟家里那位商量,明晚吧,明晚我给你答复。”
“好。那啥,帮兄弟一把呗,好好劝劝你相好,我这手续齐全就差你俩点头了。”
“你倒是挺急着把孩子送出去?好,我肯定好好劝他,走了,回见。”
“回见。”
二人便分散在城市灯光中。
此刻清晨阳光正好,某两居室的客厅餐桌旁坐了两个人。章北海听完吴岳的描述,正吃着早餐看资料。
“资料上提到要对咱家进行扫描,好让计算机了解周围环境。每个房间都扫?”他问道。
吴岳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答:“都扫,但可以设置不扫的地方,这部分地方对“孩子”而言就是“上锁的”。”
章北海还想说什么,却见吴岳手机上弹出一条新消息。
“我满手油,你打开看吧,我估计是老王。”
翻资料的人闻言拿过手机,用自己生日解锁后调出了微信界面。
昨天 22:19
吴岳:他同意了[OK]下一步要做什么
老王:你这明晚答复是挺晚
吴岳:[捂脸]组织语言用了一段时间
老王:你俩给孩子想个六字以内的名字,明天来计算机中心办手续,办完了我去扫一下你家的数据,再简单培训一下,最快明天傍晚孩子上门[抱拳]
吴岳:[捂脸][捂脸][捂脸]你这把孩子说得跟快递似的
07:08
老王:我到岗了,速来签字,要还有啥问题见面详谈[拳头][拳头][拳头]
章北海一挑眉,把手机推到吴岳面前:“催咱们呢。名你取好了吗?”
“我没什么想法,想睡一觉起来让你想来着。”
“行,那男孩就叫旺财,女孩就叫咪咪。一会走之前把家里收拾收拾,书房里俩书桌和那些资料搬主卧来,书房就当儿童房了。”
“旺财咪咪,现在养狗养猫都不兴这名,你再认真想想。帮我回下消息,跟他说大概九点半到。话说我们是不是该买个婴儿床?”
“吴岳,也别太入戏。”
幸亏周六上午路上车不多,两人才得以踩着9点半的边赶到了盘古五号研究所。
门卫的电话刚打过去没两分钟,主楼门口便冒出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眼镜男,火急火燎往门口奔,那架势像见了救命恩人。
吴岳朝来人挥了挥手,又转身跟章北海介绍:“那位就是王工程师,王明,早上给我发消息那个。”
章北海点了点头,等人走到跟前了,又礼貌地打了招呼握了手。王明也不多客套,笑着表示欢迎后便以一句“时间紧任务急”,引两人往主楼去了。
电梯下到负四层,门一开,吴岳和章北海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将近五米的层高使得空间变得异常开阔,周遭的一切仿佛被放大了两倍。前方林立着一柱一柱的漆黑机柜,它们三面由高强度钢板所包裹,剩下一面为防弹玻璃,而透过玻璃向内看机柜本体,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指示灯在其上闪烁。每柱两米半高的机柜上方都伸出数量众多的线路,这些线路向上攀升的同时逐渐向四周扩散,与周围黑柱的线路相交织,最后被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形成复杂且没有空隙的线路网。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置身于其中,仿佛进入了一座冰冷的钢铁森林。
王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二人的震惊,只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前带路:“这里是盘古五号的第七部分,我们的仿人脑式智能项目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三人绕过一棵又一棵钢铁巨树,路上遇上了两三个研究员,继而又穿过森林,来到了一张堆满资料的大桌子旁。
“这个,这个,还有保密协议......”工程师在桌上翻翻找找,时不时揪出张纸来塞给吴岳,大概是要签字的文件。
章北海从吴岳那分来几张,又从桌上摸了根签字笔,边看边和吴岳一块把基础的姓名、性别、年龄、联系方式填上了。
这厢填得差不多了,王明又从桌底搬出一个四瓶康师傅矿泉水捆一块那么粗那么高的圆柱形电子设备。吴岳一抬头,看那设备通体漆黑,柱身手机屏幕质感,顶面磨砂壳,下面看不见但估计也是磨砂材质,便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类似智能语音助手的互动设备?中间不应该是透明的吗?”
“启动之后就透明了”王明答,又用手在柱身中部比了一扎,“大概会透明这么多。”
“王工,”章北海整理齐了填好的表格,也问,“仿人脑型智能能被完全移植到这么小的设备中吗?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显示器?”
“对,差不多是个显示器,但这盒子也不止承担显示器的功能,它是所有输入设备和输出设备的总和,你可以理解为麦克风+鼠标+显示器+音箱。你们与它互动,它会将实时数据通过5G网络传过来,然后盘古五号计算机本部做出计算,再将结果传回去。”王明答着,从章北海手里接过了表格,检查起来。
“对了,你们给它取名了吗?”
吴岳回:“取了,填在最底下那张表里了。”
提问者翻到最底下,看到表格底部那三个字的名字不禁一愣,随后笑笑:“行,我去把这名字录进去,你们在这等我会儿。”
约末十分钟过去,王明又重新出现在视野中,身后还跟着个瘦高的年轻姑娘,那姑娘一手拖一个半人高的旅行箱,但看起来并不吃力。
远远的,他冲二人招呼:“拿着黑盒子走吧,咱得去扫描一下你家的环境数据。”
那扫描员姑娘办事利索,在客厅一开箱子,三下五除二便用分散在两箱中的零件组成了一台扫描仪,章北海作为外行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这设备像个镶满摄像头还长了四个腿的家庭打印机。
吴岳洗好一盘梨端出来,王明和章北海各拿了一个,扫描员略带羞涩地谢绝了。她只是问吴岳要了一下网络密码,好让设备通过网络与她电脑连接,随后便在二人同意下把扫描机推进书房,关上门,自己坐在门外正式开始工作。
“这黑桶,”王明一指此刻被放在茶几上的互动设备,“得一直保持开机状态,平时把他放家里无线充电桩上就行,放心,不比手机费电。哪天要带孩子出门就带着盒子,十六小时续航,玩一天回来再充电,没问题。”
“行。”吴岳应下。
此时女青年已完成了书房的详细扫描,打开门将扫描机移动到了主卧。
“请稍等,主卧里有几个地方别扫,我指给你。”章北海叫住了扫描员,起身迈步走进主卧。
客厅内两人还继续着谈话,吴岳想起他最初关心的肢体互动问题,于是问道:“那喂饭呢,怎么给孩子洗澡换衣服之类的?”
“这可以通过一个手机软件控制,”王明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来之前我装了,稍等我演示演示。”
他在手机上点开一个有着默认应用图标,名为“触控板”的软件。点进去之后是一片空白,白屏左上角有个“清空”按钮,右上角有个“确定”。而底部从左到右依次排列了三个方框,像搜索栏,最右边还有个“+”。
“我们可以用个实例来学,比如,我现在要轻轻地拍拍它的背,哄它睡觉。”
王明点击最左边的搜索栏,弹出输入法界面后输入了“拍”,搜索栏上方立刻弹出一个框,列出了“拍”及几个近义词。他点击了列在最上方的“拍”,这框便消失不见,搜索栏重新回到底端,但屏幕中间左侧却出现了一个按钮:拍。
“最左侧的栏是“动词”栏,要做什么动作就在其中搜索然后点击就可以了,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剩下两个栏也大同小异,第二个栏是“形容词”,第三个栏是“受词”。如果你要做的某个动作三个栏不够,那就点加号多加几栏,长按这些栏可以改变这些栏的顺序。哦对,不止这三种栏,你也可以加介词栏,只不过不常用,就没有显示在首页。最后都弄完了点确定就好,你来试试。”
吴岳接过手机,不出半分钟便凑齐了顺序正确的“轻轻地”“拍”“仿人脑智能-背部”,动作行云流水。
“不错,就是这样。那接下来给你出个最变态的,会了就算过关了——把一块削了皮的苹果塞到它嘴里。”
回到客厅的章北海和对象对视一眼,便坐沙发上凑到一块研究起怎么拼。
“快速地”“给”“3cm³”“形状不规则的”“无外果皮的”“苹果”“至”“仿人脑智能-口腔”
当这个答案终于在二人的反复实验下诞生时,扫描员姑娘已经打开房门,正将扫描机推向卫生间。
王明拿来检查了下答案,便笑道:“好,过关了。现在用不熟很正常,多练练就好了。我这就把软件传你。”
“能否将这程序上传到云盘,给我们一个云盘链接,稍后我们再装。”出乎意料的,章北海提出了异议。
心思单纯的工程师没明白为什么,却又无法从章北海的眼睛里探到什么信息。而吴岳在爱人身边耸耸肩,和王明对视的双眼写满了这人就这样,别问了,依着他走吧。
王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行啊,当然没问题。”
之后的扫描没持续多长时间,临走时扫描员传给了吴岳一个网页链接,说今晚五点之后,他便可以通过这个网站自由修改家里的虚拟布置,网站上也内置了不少婴儿床,儿童座椅之类的仿生儿童用家居,添加到房间就好。
吴岳道谢,想着不用买摇篮了,也挺好。
“所以,你为什么不让他直接传我程序?”吴岳将黑柱子摆上无线充电桩,又转头来问冰箱前正盘算中午吃什么的章北海。
“咱们不清楚那个应用程序到底有没有危险,万一人出于实验目的考虑,读取了你手机里的全部信息,你也不知道。”他回道。
这答案在吴岳听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你手机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还怕被看?再说,我不认为在不给那软件任何权限的情况下,它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所有杀毒检测,拷贝数据。”
“你我都不是计算机专业出身,谁能打包票说这软件肯定安全?小心一点总是好的。”章北海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豆腐,一捆波菜,“把你淘汰的那手机找出来,恢复出厂设置后再下载。”
“......行。”
当天十八点半,王明发来微信说晚七点整会远程启动互动设备,届时请两位开个视频通话,他得看一眼全息投影有没有问题。
吴岳便跟章北海吐槽说:成,人类历史上首个仿人脑式人工智能所接受的首个电视节目,将会是新闻联播。
当天十八点五十,吴岳耐不住性子,早早地跑黑盒子前守着了。
章北海边洗盘子边说:你这像高考完等着查分。
当天十八点五十八,黑盒子插着电,被放在餐桌上。餐桌一左一右坐了两个人,其中左边的吴岳举着手机,正给王明直播。
当天十九点整,大连量子计算机中心将启动信号发射至了他们面前的黑盒子,盒子的中心逐渐透明起来,约末五秒过去,盒子里面映现了四个字:“正在启动”
随后,这四字又被一个名字取代,那名字便是这对新手父亲今早在盘古五号内部签下的那三个字,也是该人工智能的首个人类名字——
“唐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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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婴儿睡眠短而多,两三小时一醒,哭嚎着找奶喝。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唐长安今夜第三次醒来,放置于主卧床头柜上的互动设备中传来他嘹亮的哭声。
两人睡眠都浅,哭声一响便都精神了。吴岳忙起身摁亮床头灯,翻出手机来要给孩子喂奶。章北海揉揉太阳穴,也坐起来看向那设备——透明部分的中心有个拳头那么大的全息投影,投着一个鬼哭狼嚎的男性婴儿。
那孩子喝了奶,哭声也渐渐止住了。
“这音量不能调小点吗?”章北海怕吵醒婴儿,只得凑到吴岳耳边问他。
后者收了手机,悄声解释道:“调不了,这是按真人音量等比模拟的,正常孩子哭声就这么大。”
“不是给了对带他外出时用的无线耳机吗,把耳机连上,放枕头边。”
“章北海同志,这要万一没听见哭声会把孩子养死的!”吴岳用气音厉声说,随后却心一软,“我戴着耳机睡吧,毕竟是我要养的,不该让你遭这个罪。”
章北海沉默一阵,前身一探,手越过吴岳摁灭了床头灯,又拉着他躺下,这才开口道:“算了,别连耳机了,这也快天亮了。”
所幸唐长安的生长过程被压缩到了两年,这样半夜三番四次醒来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一转眼,他已经能站起来走两步然后摔个狗啃泥了。
吴岳对这种跳过爬直接走的情况很感兴趣,带着一半疑惑一半为孩子骄傲的心情购入了几摞育儿宝典,渐渐地,他便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全投入了早教事业,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一到家直奔黑盒子去哄婴幼儿的投影,左一口“长安真棒”右一声“长安是世界上最乖最好最优秀的小孩!”,熟练背诵近百首儿童歌曲,等孩子睡了还熬着夜去翻各大育儿论坛,学习到现在,整理了一份五十多页的笔记。
这与先前那个温和理智不过激的吴岳大相径庭,章北海越看,脑海里越往外蹦四个字——网瘾中年。但他也知道,吴岳作为技术型指挥官,对这种人工智能的认知,应该比他深刻得多,就算他沉溺在这养孩子的幻境中,也是清醒着自愿沉沦,没人拖得动他,强行干涉只会徒留吴岳心上一道疤。
但你要是工作时也练儿歌那就是闲得没事找批评。
“长安,来,叫爸爸,爸,爸——”
“呜啊,呜呜,哇呜——”
吴岳乐呵呵地捧着黑柱子,执意要教黑柱子内的虚拟儿童影像叫爸爸,而那影像还是呜呜哇哇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的景象最近每天都在上演,章北海偶尔来兴致了,也在旁边单手撑着脸看他爷俩闹。唐长安有没有叫过吴岳“爸爸”他不知道,但吴岳已经冲这孩子喊了上百次爸爸。
手机上的控制软件显示这孩子发育到两岁多一点时,唐长安终于叫出了标准的“爸爸”,“爹”。也得亏他叫出来了,吴岳近一周网页搜索记录全是类似“孩子快两岁了还不说话正常吗?”之类的问题,再晚几天估计就抱着设备直奔计算机中心了。
算不上手舞足蹈,但他也抱着黑盒子在家里左晃晃右晃晃,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边轻声欢呼一边让孩子再叫几声,怀中的孩子也被这晃悠悠的怀抱逗得咯咯笑起来,断断续续地喊爸爸。
“北海!北海,孩子叫我了!”吴岳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才推开主卧门,怀抱着黑盒子凑到书桌前给章北海看。
后者继续看书:“听见了,你再吼两声整栋楼都能听见。”
“北海,”吴岳不太死心,“别那么冷淡嘛。”他把设备放在桌上,往章北海面前一推,又俯下身柔声对设备说:“来,长安,叫爹,滴耶爹——”
“一耶......耶,爹?滴......爹——”
婴幼儿软软的奶音也引得章北海从书本上移开视线。他一抬头,便看见设备中那个小小的,胖嘟嘟的两岁短发儿童正跌跌撞撞地往他的方向走,还张开肉嘟嘟的双臂,像是要抱抱他“爹”。
章北海的心毕竟也是肉长的,面对这样一个无条件信任自己,管自己叫爹的小朋友,心中难免泛起一阵涟漪。他学着吴岳之前做的那样,抱起了那设备,就像抱起了唐长安。
设备不凉,上边仍留有吴岳的体温,抱着它像抱着一个真正的有体温的孩子。与真人无差别的声音在怀中响起,那孩子的一声声呼唤使得章北海也有了种为人父母的奇妙感觉。但他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之前带孩子的活只有吴岳在管,孩子现在却也跟自己亲,像采了别人辛苦栽的花。
他虽然很清楚吴岳不在乎这事,但看着怀中孩子水灵灵的大眼睛,他还是想——以后我也管管吧。
于是睡前故事朗读员又多了一位。
夜晚的主卧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吴岳和章北海半躺在床上,后者手中捧着本儿童杂志,正给放置在床头柜上的虚拟小孩念书。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森林里,有一个小池塘,小青蛙豆豆就住在那里......”他声音低沉,读得一板一眼。
“抑扬顿挫点,我看网上有人说孩子这个时期正是丰富感情的时期,要给孩子留下一个玫瑰色的童年。”
章北海转头便见吴岳满脸认真地纠正,忽然觉得有些无奈:“我这还不算抑扬顿挫?”
“来来来,我来读”吴岳从章北海手中接过绘本,清了清嗓子:“咳咳。”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大↓森↑林......”
过山车般上上下下的声音使章北海为之一震,思绪也被拉回童年:他看见开学典礼中,那个小学一年级的新生代表正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讲:“在↑这↓个↑秋↓风↑送↓爽↑的↓九↑月,我↓们↑开↓学↑了!”
“......小↓青↑蛙↓豆↑豆↓看↑到↓了↑好↓多↑好↓多↑跟↓他↑一↓样↑的↓小↑青↓蛙,有↑多↓少↑只↓小↑青↓蛙↑呢?他↑伸↓出↑手↓指↑数↓一↑数:一↓只↑青↓蛙↑四↓条↑腿,”
吴岳依然读得起劲,但身边的另一个成年人已经很难将这声音与那个沉静理智的军舰舰长联系到一起。都说一孕傻三年,这怎么不孕也傻?
“四↓十↑二↓只↑青↓蛙↑四↓十↑二↓张↑嘴,八↓十↑四↓只↑眼↓睛,一↓百↑六↓十↑六↓条↑腿......”
“多少条腿?”
“一百六,哦,一百六十八条腿,”吴岳猛地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北海,还没睡啊?”
“没。孩子睡了,你也别念了,把他抱那屋去吧。”章北海拍拍他的肩,缩进被窝。
吴岳沉默地点点头,合上书轻手轻脚下了床,从无线充电桩上抱起设备,像抱着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带它去书房。
“下周一就该走了。”章北海一掀被子,让吴岳也钻进来。
“嗯,”吴岳在他身边应一声,神情显得有些舍不得,“明天周日也没什么事,带他出去转转?”
章北海沉思片刻,肯定道:“白天倒是有时间,行,带他去哪你有主意吗?”
“去看海。”
初春的海风仍夹杂着寒意,吹在人身上虽不如刀割却也冻得人直哆嗦。晨雾刚刚散去,这片空旷又偏僻的沙滩上只站着两个人——吴岳,章北海。
前者拎个透明袋子,装着黑色显示设备;后者背着包,包里装着两人刚脱下的鞋袜。他们挽起裤腿赤着脚在毫无暖意的沙滩上漫步,每人各戴一只无线耳机,耳机里唐长安笑得正欢。
黑色设备上装有温度检测装置,吴岳便怕他冻着,用手机给他设置了多层衣服,裹得暖暖和和,结结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圆眼睛。
吴岳面朝大海蹲下,将设备捧在脸边:“长安,看,这就是大海,大——海——。”
“大——海——”小孩学着父亲的腔调,拖着长音喊海,而后却看向站在一旁的章北海,又重复了一遍:“大——海——”
吴岳轻笑起来:“对,这也是大海,会说话的大海。”
活大海显得有些无奈,也蹲下身来给虚拟影像指远方,指到远处山海相接的地方,问:“长安,那你看那是什么?”
“大山!”
“那你知道你爸爸是什么吗?”
“人!”
吴岳笑得岔气。
“你爸爸叫岳,就像你叫长安。”章北海憋着笑继续问,“你知道岳是什么吗?”
小孩掰着手指,眨眨眼后直言自己不知道。
“岳是大山,大——山——”
小孩转头看向吴岳:“大山?”
“对,大山。”被问到的人用鼻尖蹭蹭设备。
设备里的男孩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突然兴奋地拍起了手:“大山!大海!大山!大海!”
他隐约发现了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尚且年幼的心智还不足以让他把这个发现表达出来。但没关系,在十几年前的长沙某军事院校中,已经有他父母的同龄人用两个字替他总结了出来。
“般配!”
彼时吴岳本科二年级,某个秋夜中他洗完澡回到寝室,舍友还在抄着什么东西,他又凑近一看,是本军史笔记。
室友抄得出神,虽知道有人在身边但既没打招呼也没抬头,吴岳就背着手站人身后看——字迹工整,结构清晰,用语简练而不漏要点,旁边的注释显然来自课本之外且无一句废话,对理解记忆极有帮助,显然笔者基础极为扎实,从小估计也受过不少军事熏陶,很好,这是哪位人物写的,我想认识认识——在不影响室友抄写的同时,小吴悄悄抬了下纸页去看首页的名字。
章北海。
或许吴岳之前在表彰会上听过这名字,但这是他第一次想认识这名字背后的主人。
听完他这要求后舍友合上笔记,砸吧砸吧嘴并表示学霸的世界我不懂,笔记写得好竟也能交友,这样吧,明天下午五点你替我去一号院图书馆二楼找他还笔记,他左眼角有颗泪痣,往那一坐显得特别靠谱。
吴岳还想仔细问问特征,但在舍友拍着胸脯保证,真的,就这俩特征就够了,找不到你回来揍我后,他还是揣着笔记去了。
他比预定时间早来了一会,想在找人之前先借本书。中文信息科学文献区,在B36排书柜上......应该是靠窗的那排。吴岳穿梭于书架间,走过暖着地板的傍晚阳光,走过书架与书架构成的投影,等他终于拐进B35和B36间的过道时,他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五官端正,神态严肃,往那一站看起来特别靠谱,但他一手托本书一手托着下巴,或许是看到什么值得思考的段落了,一边腮帮子无意识地鼓着,又给这靠谱中增添了一分可爱。
听到来人走近,那人抬起头来对上吴岳的视线,后者这才瞧见他左眼角有颗泪痣。
“同学你好,请问是章北海吗?”
“是,你是......?”
章北海将手中的书合上,攥在手里,而这正是吴岳要找的那一本。
吴岳的爱温和、单纯,像江南春雨,润物细无声又连绵不断,让人觉得这雨一下就是一辈子。
“我最初真想跟他做朋友,没别的想法。”他坐自己床上听室友八卦自己,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句。
“铁树开花了啊老吴,去年谁追你你都能把ta处成革命战友,我还以为你恋物癖啥的准备跟军舰过一辈子了,咋看上他的?”
“我越跟他相处越喜欢他。你们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舍友三人相互看看:“我仨作为正常beta,很难觉得一个一米八的男性alpha可爱。”
其中一人又问:“不是,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他对你什么态度啊?”
“好像没什么态度,感觉就是把我当普通朋友。”
“我说什么来着,alpha都一个样,只关注omega。”
“嗐老吴,别灰心,你往自己身上喷八瓶香水我不信他不把你当omega。”
“扯啥AO啊,你看他俩一个山一个海,般配!天造地设一对儿,老吴,我相信你!”
吴岳干脆在床上躺下:“封建迷信哈。”
“玩玩嘛,不当真。诶对你稍等我帮你查查姓名配对。”
“卧槽,9分!”
“什么9分?”吴岳从上铺探下一颗脑袋。
“满分一百你俩9分。”
一颗脑袋缩回上铺:“封建迷信不可取。”
Alpha男寝的章北海同志此时还觉得这是一场诈骗。
吴岳喜欢自己,他看的出来,但彼时还青涩,分不清真情假意的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吴岳同志,品学兼优为人和善,一张脸长得极其耀眼,别说寸头了,就算剃光头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太好看了,人群中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人是正在拍军事题材偶像剧的男明星。章北海被呛得咳了两声,又扔给硝烟味舍友一包信息素抑制贴。虽说自己长得也不赖吧,也不是没被人追过,但一见到吴岳笑着跟自己打招呼,谨慎如他还是会想起一句话: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吴岳身边又不缺beta,他喜欢我,他图什么!”上次受易感期影响,情绪格外不稳定的章北海在熄灯后忽然坐起来大喊。
“他图你信息素温和不刺激!这年头味道还说得过去的alpha多少啊!”对面舍友也坐起来喊。一寝室人激素互相影响,易感期难免撞一块。
“他又不是omega!哪闻得到信息素!”
“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你俩在一起不就完了!你想这么多干嘛!”
“万一他图我爹的资源呢!”
“你爹谁啊!”
“我爹!没谁......”章北海紧急给脑子降温,“而且跟他在一起之后,我易感期怎么弄?”
“这是和漂亮beta谈恋爱的代价,章北海,你要么是得不到信息素安慰,要么是失去屁眼。也有可能两个一起。”
“你俩今天下午不是刚跑过负重五公里吗!怎么还那么精神!睡觉行吗!”
第二天章北海应邀出现在校内体育中心门口时,表现得还像一棵蔫了的松树。他看到吴岳停好自行车,背着包向他跑来,到跟前了还扔给他一瓶矿泉水。对方眉宇间带了点笑意,并未看出他藏起的疑虑,只是领着他进门去游泳馆。
章北海喝了口矿泉水,稍微精神了点。既然吴岳连他的疑虑都看不出来,那应该没那个心眼装着喜欢靠近自己。总把人想的太坏只能说明我自己内心阴暗,这应该改。
等到两人换完衣服,挂着泳镜拿着浴巾进泳池了,章北海刚在空气中嗅到一丝omega信息素。他下意识地扶住颈后抑制贴,立马出了水。以目前的技术,普通抑制贴防水效果都不怎么好,游着游着总会漏出来点儿,最好和omega错峰游泳。
他和吴岳解释了下,又去和泳池里那位omega交涉了一番,后者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拜托章北海先在泳池外待会,他再游十分钟就走。
这个点泳池里就几个人,吴岳独占了最右侧一条泳道,章北海便在泳池右边披着浴巾坐下,小腿垂进泳池。某Beta好奇地游到他跟前,问:“你现在生理上什么感觉,信息素影响真的那么大吗?”
“也还行,毕竟双方都贴了抑制贴。但你闻到那味,身体里会有种本能叫你往omega那看。”章北海盯着吴岳,“感觉不强,还是能控制的,社会新闻里那些说控制不住的alpha,都属于睁眼说瞎话,耍流氓。”
吴岳笑笑:“那现在怎么着,我陪你说说话还是我把你晾这自己游?”
“又不是小学生,你游去吧。”
“得嘞。”吴岳一拉泳镜,扎进水里。
等他上肢第一次跃出水面,双臂在空中像翅膀划出扇形又入水后,章北海才意识到他游的是蝶泳。他跟吴岳一块游过几次泳了,甚至摸过彼此的腹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那人游蝶泳。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溅起的水花挡住了大半个身体,于是章北海上了岸,走远几步以期换个视角看得更清楚。
吴岳双腿并拢,挺拔秀丽的躯体如浪一般有规律地起伏,头,肩,臂依次出水入水,每当他探出上身时,修长的双臂也从身侧迅速划弧并向身前,继而再次扑入水面,如此往复。优雅与力量并存,真如一只贴水飞行的蝴蝶。
某位岸边的观众甚至没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知道蝶泳费力,但吴岳却偏偏能将它游得如此轻松,甚至看上去悠然自得,漂亮得像水中精灵。他的心砰砰地震,搁往常他会觉得自己肤浅,怎么能只因泳姿而爱上一人,但现在对吴岳不需要,他们有相似的志向,相似的思想,他早就溺在吴岳这里,那泳姿只是敲醒了他。
彼时在泳池里游得尽兴的吴岳还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决定与他共度余生。
3
当唐号航母又一次驶进海港时,陆上的国槐已浓翠蔽日,它们或多或少打出浅色的花苞,清淡的花香便随风飘入大街小巷。若是此时在街上溜达,偶尔还能听见些蝉鸣,昭示着夏至将到。
刚到港的吴岳一连上网便被微信弹出来的几百条消息吓了一跳——基本上全是王工程师发来的哀嚎。在两人出海期间,唐长安只有一半时间处于睡眠中以供采集数据,另一半时间里研究员还得用张假脸装成吴岳跟他交流,个个有苦难言。
吴舰长倒是喜滋滋地回了几条消息,在安抚的同时表示自己今晚就能上岗,盘古五号随时可以把影像传到黑盒子。毕竟这设备不传输信号时不比kindle费的电多,哪怕三个月过去也会有电量留存。
不过章北海对看孩子倒没有展现出吴岳那样的热情,他在推开家门前甚至瞟了吴岳一眼,眼睛里带着一丝令人疑惑的怜悯。
“爸爸!来看我新做的隐形药水!”鞋柜上黑盒子里的圆嘟嘟的小孩已然长成了六岁模样的活泼少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拿着水杯笑起来时像一只机敏的小鹿。
吴岳把背包挂在一边,也笑盈盈地凑到黑盒子前掸去顶面的灰尘,权当是轻轻抚摸孩子的头。
“长安好久不见啊,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想我啊?”他语气里满是疼爱,“做了什么药水啊,是杯子里这个吗?”
“我们不是早上刚见过吗?”唐长安歪歪脑袋,但没等回复就又兴奋地转回了话题,“对!隐形药水!我刚刚发明的,喝下去一定能隐形!爹,你也过来看看嘛!”
“好,好,我换完鞋就来。”低着头的章北海闻声简单应了两句,话尾却也捎上了少见的柔情。
如果小孩没在三十秒后举起那半杯诡异的、表面飘着指甲的猩红色液体,那这份简单的温柔还能再持续两个夜晚。
一年级小学生下午三点半准时放学,家里没人管的会先去托管班待两小时。托管班里一间教室只配一台电脑,写不了小学老师爱留的电子作业,也就导致无所事事,但也因为闹了一晚上肚子而放弃药剂师梦想的虚拟儿童只能摸来家里的白胶,整点手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粘在手上。
回港第三天下了班的吴章二人依然拎着黑盒子,带着无线耳机来到王明指定的废旧停车场。同昨日一样,六点整小男孩准时地出现在了黑盒子里,推开一扇不存在的玻璃门,举起粘着直尺量角器自动铅笔大卡纸的右手自豪道:“看!我的秘密武器!”
吴岳微笑着鼓励两句后又蹲下来与黑盒子平视,语重心长地教育道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做手工,不是给手做工作,不要把白胶挤在手上,好吗长安?
听着小孩漫不经心地答好,一旁的章北海却觉得这问题比吴岳想得严重:对他们二人来说唐长安是做了两天的手工,但对跳着长的小孩本身来说,他做了二十六天手工。
盘古五号会根据每天的信息给孩子补一个模糊的十二天记忆,也就是说,在他放弃制药后,他先模模糊糊地做了十二天手工,第十三天收到了家长的鼓励与“不要把胶黏在手上”的叮嘱,但他没听,又模模糊糊地继续,之后十二天每天都收到差不多的叮嘱,却全当了耳旁风。
那么此时它应该受到的是批评,而非不痛不痒的规劝。
“我们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把胶黏在手上,你听了吗?”
趁着厨房中还传来水流冲刷碗筷的哗啦声,章北海冷着脸把显示设备拎进了主卧。他双臂环胸,在床边一坐,神情严肃地盯着桌上的黑盒子。惯于隐藏情绪的政工干部对孩子倒是直接,“我是来骂你的”六个大字就摆在脸上。
被提溜过来的小孩坐着家长的转椅,趴在主卧的书桌上一声不吭地装鸵鸟,只给章北海留一个后脑勺。
见他长久地不出声,章政委皱着眉起身挽起了衬衫袖子,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了书桌,每一步都像砸在城门上的攻城锤。
“嘭——”他一掌如同惊雷狠狠地砸在了黑盒子旁的桌面上。在小孩听来,这更像是刽子手挥下了他的鬼头大刀。
“且不说白胶长时间黏在手上对人体有没有危害,你每天回来,又要花大量的时间去洗手,洗文具,浪费了多少水你想过吗?”
“......”
“你每天浪费那三小时,从中收获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
“家长的话想不听就不听是吗,唐长安!”他忽地提高了音量。
“......”
“别觉得一直不说话能糊弄过去。”
孩子早被吓哭了,闷着头偶尔发出些哽咽声以盼家长换个温和点的方式,可惜他父亲并不想让他觉得哭能解决问题。
“胶水,卡纸,剪刀从今天起开始没收,以后每天早上我会给你打印几篇口算题,既然你在托管班找不着事做,那就写题吧。”男人拉开书桌抽屉,抽出几张白纸送入打印机。
沉闷的呜咽声在静得出奇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刚洗完碗走进卧室的吴岳看这场面忍不住双眉颦蹙:他没想到章北海会真拿不准分寸把孩子惹哭,但却在下一秒瞟到墙上日历时了然了——Alpha易感期。
“北海,别太过火了,长安还小。”吴岳并非不明白唐长安这十三天的警告一天没听,他只是担心这会破坏孩子对父母的信任,再说了,反正......他没往下想,只是凑到了充电桩前,将黑盒子揽在了怀里。
“长安,宝贝,不哭了哈,怎么哭的这么厉害阿,有什么委屈跟我说,不哭了好不好?”吴岳在控制软件上输入几个动作,将虚拟小孩从桌上拉起来,抱在了怀里,轻轻顺他的背。
“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小朋友得了依靠,也不再克制哭声。
“不哭了,不哭了,你爹就是想让你长记性,说话冲了点,宝贝,不哭了啊,他又不会把你吃了。”
章北海看着这情景,一摸鼻子也自觉失态,便压着性子伏下身,放软声音哄人:“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说出来才能解决问题,光哭可不行,好吗?”
还没走出心理阴影的男孩又在吴岳怀里缩得紧了些。
阴影本人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后者耸了耸肩以表没辙,你先走吧,孩子我来哄。随后他又低下头去,可眼里那句带着笑的“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早被章北海看了个真切——在舰上通常是军事主官扮黑脸政治主官扮白脸来着。
随着Alpha脚步声远去,小唐也总算从父亲的威压中解放出来,便稍微安心了些,收了哭声,开始在吴岳怀里断断续续地抱怨:“呜哇哇哇哇我、我也想做好看的呜呜呜纸枪,可是,可是,胶就是黏在手上了嘛呜呜呜呜,我就做下去了呜呜呜呜呜呜......”
吴岳轻轻拍着黑柱子,像拍着孩子的背。
“爸爸......呜呜呜呜我不想在托管班写数学题嘛呜呜呜呜呜......”
“不哭了不哭了阿,他还给你留作业了?”这倒出乎吴岳意料。
“呜呜爹说以后不让我做手工了,每天都要在,在托管班写数学......我不想写嘛......”
“好好好,不写不写,他这罚得太重了,我一会批评他。”
“他还凶我......就这样,”红着眼眶的小孩挥了挥右手,“把桌子拍的超级响!我耳朵都要聋了!”
“对,拍桌子是不对的,长安不能学他。不过你爹今天易感期刚到,是会容易生气的。”
“易感期是什么?”
“就是你爹那样的Alpha每年都会遇到一次的一段时间。”吴岳想把它讲得尽可能简单,“一次是两三天,这两三天里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心情,容易生气。”
“他是有病吗?”
搂着黑盒子的人愣了一瞬。
“没有没有,这是每个Alpha都会有的正常生理时期。”
“Alpha好可怕,我不要Alpha做我爹。”
吴岳看他也不哭了,便在控制软件上取消了拥抱,趴在桌上笑着瞅患上恐A症的小孩:“Alpha怎么可怕了,不都是人吗。”
“他、他......”虚拟小孩涨红张脸,使劲搜索罪证,“他还打我!”
吴岳瞬间收了笑容。
“他什么时候打的你?”
男孩看他突然严肃起来,也有些恐慌:“......就,刚才?他那个,他打我头,对,他打我头来着。”
于是吴岳又轻笑起来,拍了下设备:“少诽谤你爹。”章北海在主卧训人时控制器一直揣在吴岳兜里,就算他真有那心要打,也没途径打。
“真的......”唐长安的脸又红了几分,就是死咬着牙不认。
“说谎的小孩要在托管班写数学。”吴岳一手撑着脸。
“真的打了,你怎么就不信......”
“写一周口算。”
“你当时在厨房,当然没看见了!”
“写两周。”
孩子认命了:“我错了......爹没打过我。”
“长安啊,以后少动歪脑筋,再动就不是写数学这么简单了。”
“那这次能不写吗?”长安凑上来可怜巴巴地看吴岳。
后者不为所动,只是用控制软件摸了摸小孩的头,哄道:“写吧,完成得好我就教你做纸枪。”
“那能现在教吗?”
“现在可以教你折小赛车。”
虚拟影像抹了泪痕,高呼一声“老爸万岁”,吴岳提醒他小声点,双眼弯成两轮新月,右手拉开抽屉,又取出些白纸来。
等他哄着孩子回儿童房睡熟,再洗完澡时已接近十点。
卫生间里的吴岳随手拿起架上的毛巾,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短发,一边拉开了洗手台下的抽屉——果然,灌肠袋有被清洗的痕迹。
Beta用小腿将抽屉顶了回去,毛巾搭在肩上,双手撑着洗手台两边,俯下身凑近镜子盯着自己的脸。镜中那双透亮的眼睛像碗威严遮不住的清水,这水章北海看了将近二十年,他还喜欢吗,还是早就看腻了?
吴岳刮净新长出的胡茬,关灯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拧开瓶花露水,往后脖颈上抹了一把。
顺着主卧门缝里透出的台灯暖光,β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章北海此时正坐在床头倚着枕头刷手机,他将被子拉到腹部,上身只披着一件制式白衬衫,发梢还没有干透,微微垂在额前。
“现在就有蚊子了?”床上的人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吴岳一眼,放下手机开始起身叠被子。
“嗯......”beta含糊应了声,接过爱人递来的豆腐块,转手塞进了衣柜又掏出一袭灰色的薄毯,熟练地将其铺在了床上。
吴岳像往常一样拉着章北海在床边坐下,却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他也不去看章北海,只是低着头闷哼两声算是申请一点思考时间,之后却任凭思绪在互相摩挲的双手中被揉碎,散落一地,也没换来将其整理成系统并表达出来的决心。
章北海或多或少知道他在想什么。每次一到易感期,吴岳总显得敏感又内疚,他会将爱人的每个疏忽与情绪波动解读为信息素紊乱的表层特征,由此又怨自己是个beta,尽管章北海从未表示过自己需要信息素安抚。
有时候吴岳坚定得像把科学当成一种宗教信仰,他轻视人的主观能动性,虽相信英雄会为某个理想在一瞬间献出生命,但不相信有人能对抗激素与本能,靠单纯的感情爱一个人半辈子。就像他不相信章北海和他过日子只因为两人相爱,而非因为履行对婚姻的责任。
鉴于吴岳的屡屡前科,他右手边的爱人决定静等他把顾虑说出口,在亲热之前解决一切破事,生怕自己过会因为易感期,没忍住往对方肩上抡上几拳。毕竟章政委仍然记得十几年前的某个深夜,一位beta男大学生扶着他微颤的腰,前一秒黏糊地唤“北海”,喉咙里发出好听的低吟;后一秒伏下身在他耳边问:“如果十五分钟内骗过百分之三十的人就算通过图灵测试,那百分之七十是真值逐渐递减的最终可接受标准,还是一个阈值?”
彼时差点被问萎了的年轻alpha转头去看对象的脸,发现对方确实捅得认真也想得认真,在情迷意乱和冷静自持的摇摆中达到了诡异的叠加态,展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多线程工作能力,不禁让他感慨:阈值在此处是否和最后接受线有区别,是否需要机体复杂到一定程度而涌现的新特性才能正好骗过百分之三十的人,我们应该需要更多图灵测试的资料来确定问题,不应只看科普书。
之后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半年下来自己被吴岳带得无欲无求,一度在亲热时对对象那张嘴产生PTSD。
Alpha沉默地将左掌覆于爱人交叠在前的双手上,陈皮味信息素肆无忌惮地缠了吴岳满身,但后者只闻到颈后花露水的清香。
良久,吴岳开了口:“把我想象成一个花露水味omega会不会对易感期有帮助?”
“不会,”章北海答得斩钉截铁,随后右手绕到那人颈侧,将他脸掰过来与自己头靠头,大拇指轻轻摁压着他耳垂:“我要是容易受易感期影响,当初就不会和你结婚。我从没觉得你是个β有什么不好。”
吴岳垂下眼帘。
“你憋了半天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见他不应,章北海换了话题。
待一声“对”和着叹息传入α耳中,后者便回直了身子。他眼角仍带些疑虑,但还是拍了拍beta的脸,命令道:“去冲冲脖子,花露水味太重了。”
“北海......”吴岳却像没听见一样用右臂一揽爱人的腰身,自己向后一倒的同时也让人猝不及防地趴在了自己身上。他垂下的左手迅速拉开了床头柜底部的抽屉,摸出来个口罩盒大小的白色塑料盒。
章北海一挑眉,他并不认识这盒子。
β握着盒子的底部将其拿至α颈后,他再次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泪痣,右手拔下盒子顶盖的同时,说:“试试吧,易感期难受何必忍着。”
一股浓烈的香草味ω信息素争先恐后地窜出了白盒,在吴岳无感的瞬间席卷了床边的空间,刺得alpha腺体一激灵,原先缠在beta身上的陈皮味全然不受主人控制地向白盒子涌去——易感期暴躁又总是四散的信息素头一次如此统一地向一个点集中。
吴岳感到怀里那人忽然柔顺了一秒。
但下一秒回过神来的章北海立刻夺过白盒与盖,扣紧后“咣当——”一声,狠狠地扔在了卧室里距床最远的那个角落。
淘宝上卖的ω信息素多被α买来辅助自慰,由于使用者能根据味道,在脑内描摹出信息素主人的剪影,因此也有传统AO情侣将长期购买信息素当作——“半出轨”。
易感期的怒意猛然爆发,章北海黑着脸揪着吴岳的衣领压着声音向他吼:“你把我当什么人!”
“我不需要omega,我需要的只是你!你别总觉得自己是个beta就欠我什么。”
“既然有能安抚易感期的方法那为什么不用?你不心疼你自己还不许我心疼吗?你爱用什么omega信息素那就往家买,我不在乎啊!”
章北海盯着眼前这张真诚的脸,忽然气笑了。
他气吴岳对自己控制力的轻视,气自己在开盖那一瞬间的失控,也气整件事情好笑得像beta丈夫下班堵车回家晚了,beta妻子就以为丈夫去嫖娼了,但还没等人解释,她却先抱着一本《自私的基因》说:没关系,男人就是这样,我懂的,你去嫖吧,不过要注意安全。
章北海紧了紧揪着爱人衣领的手,自己向床上一摔,手往下使劲一拽,所有未出口的思想教育便都通过相缠的唇舌传了过去。他拽着吴岳往自己深处嵌,用不住的喘息与动作告诉对方:适合嵌在这里的只有你。
两人再从卫生间回到主卧时木星刚上中天。老夫老妻了也谈不上什么矜持,温存过后的alpha便遵从着在易感期才会现出的原始控制欲,将吴岳揉进怀里。不过鉴于两人身形相差无几,此情此景只像互相缠绕的藤蔓,亦或像缠在潜水员身上的八爪鱼。
章北海难得睡在床铺右侧,吴岳便将右手覆在他左脸侧,大拇指来回在人眼角的泪痣上打转。
“你折的那些小纸车我放抽屉里了。”章北海阖上眼,静静地任爱人摩擦眼角。
“行,”吴岳经他提醒才想起桌上是少了些手工,“对了,我把剪刀胶棒还给他了。而且我得代表长安批评批评你,你别动不动就让人写数学、背单词的,让孩子多玩会有什么不好?不过口算就让他写两周吧,这小孩骗我说你打他来着。”
“是该打,长长记性,不能让他养成'哭能解决问题'的思维定式。”
从未被父母打过的吴岳听这暴言一皱眉:“打孩子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这只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我爹妈就从没打过我,我不也成长得......不错吗?”
“不会有太大心理阴影的,“章北海仍然不睁眼,”等他长大了自己就明白了。我从小被我爹打到大,不也没事吗?“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对吴岳扯出了一个满是玩味的笑:“咱们倒是可以根据结果反推哪个教育方法更好——你觉得咱们两个谁更优秀?”
Beta无奈地笑笑,将伴侣搂得更紧了些:“章北海,你有意思吗?”
所幸后者也只是想逗逗他,在他脖颈处蹭了两下便敛起笑容,换了话题:“你这么惯着他,是笃定他只能活这两年吗?”
“这次演习期间,得了空我就在思考这问题。”回答者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附在爱人耳边嘟囔,“这项仿生工程牵扯的道德伦理问题太多了,他到底算不算人?应该给他多少权益?试验结束之后他要永远地占据盘古五号,耗费大量纳税人的钱吗?”
航母舰长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保密协议和培育员选择标准你也看了,感觉就是在找两个不清楚实验具体逻辑的人。而且实验结束后我们也无权了解他的未来,虽然能用'战略技术保密'解释,但总让我觉得这是......”
想过河拆桥,让他死。
这略显残酷的八个字让吴岳犹豫了一瞬,还是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去下定论:“他的出现对于这个时代还为时过早,活两年就死对所有人都好......或许对他自身也是。”
“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章北海也轻声开口,声音小得像怕被儿童房的黑盒子收了音,“不管研究院现在有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试验结束后他有大概率被处理,腾出位置来给其他项目。”
“但是我也在想,如果我们使劲逼一逼他,让他在25岁之前成为一个难能可贵的科研天才,再加上他身份特殊,是否有可能让研究所留他做研究员,待到五十年、一百年后时机成熟了,让他自由地活下去。”
听闻这话,吴岳皱着眉沉思了片刻,随后松开了怀抱,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概率还没有阿拉伯世界统一的概率大。”他反驳,“我们能给他一个幸福的童年,这是确定的。但你现在要舍弃这种确定,用他短暂的25年赌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结果。我不认可。”
“但你无法否认的是,这是他唯一的生存机会。”
“他也没展现出什么过人的天赋,就是个普通孩子,你要是真逼他不怕他青春期自杀给你看吗?”
“那就藏好所有危险物品,把他锁着,盯着他学。”
“你真狠得下心?”
“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主卧忽然陷入沉默,紧闭的窗户外阴云渐聚,笼住一轮清澈的月亮。
吴岳侧身平躺于床上,双眼睁着,却没什么焦点。
“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他真能成为‘天才’,高压之下会不会把他培养成反社会人格,这咱们都没有把握。试想两年后他了解了自己不过是个实验品。他的家庭,同学,朋友全都是假的,他会有什么反应?等他洞悉了自己的运行机制,谁敢打包票说不会引发重大网络安全问题?这是在培养不稳定的原子弹,我不同意这么养。”
Alpha没有回应。
“往极端说,我只愿他是个道德高尚的傻瓜。道德高尚使他不会反社会,傻是为了他能被校内的AI同学骗过去,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能迷迷糊糊地度过幸福的一生。”
章北海单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像是一种安慰。
吴岳考虑的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像他们这样的成熟中年人或许能完全抛弃惰性与犹豫,同时保有强烈的道德感。但要在和平年代让一个未经世事的六岁孩童自律、刻苦到令人心惊,则与让他抛弃人性没什么区别。
可他又回忆起大学时期的吴岳,那个心善又热情的年轻beta会在有退路的情况下给自己定下精确到秒的非人计划表,严格执行时像是一口咬定了惰性不属于人性。所以他询问了吴岳的意见,如果连这位淑质英才都觉得不行,那也没必要逼唐长安了。
“那就这样吧,让他顺利地过这两年。”章北海妥协,但末了又缓缓补上一句,“他要是太不像话,我还是会批评的。”
吴岳忽然撇过头来正视他:“批评当然可以,不过你要保证不对他动手。”
如果不用逼着小孩跳级考少年班,章北海其实也没什么打孩子的意愿:“行,当然可以不动手。”
吴岳被攥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握拳时伸直了小拇指。
“拉勾。”
章北海闻言一愣,略显无奈地摸索着勾上了对方的小指,合了眼道:“快睡吧,周末带长安出去转转。不过我得再提醒你一遍,小孩这个年龄正是闹腾的时候,‘七岁八岁狗都嫌’,带他出去要做好回来浑身散架的准备。”
“行行行,睡吧。他再能折腾也就是个孩子,少操点心。”吴岳小指卸了力,虚搭在身旁那人的小指上,也闭上了眼。
他再一次,在心中默念那个或许两人都在想的问题:
如果由电子元件所构成的“唐长安”和他们一样,具有人的意识,那么“人”的意识又由什么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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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寒风夹着大连少见的雪花打了吴岳满身,后者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扫了扫肩膀上薄薄的一层积雪,理了理作业服夹克衫的领子,这才迈进了基地综合大楼。
唐号出港时岸边的树还未见几片黄叶,如今再回来,光秃秃的枝上只盛着洁白的雪。
同上次一样,他一到港便被王明连篇的哀嚎砸了个不清醒,但经过一暑期带孩子历练的吴岳同志这次果断选择滞后回复。这夏天的所有法定节假日里他除了上蹿下跳逮孩子以外啥也没干,每天晚上都累得沾枕头就睡,闭眼前还总能看到对象那一脸“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的神情。初夏归家前他那怜悯的一瞥,夏夜那句“七岁八岁狗都嫌”,吴岳昏昏睡去时才算是真正理解了,是的,我就是那条半死不活的狗。
秋天在舰上闲聊的时候,差一年四十不惑的吴舰长还语重心长地劝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生孩子要不趁早要不不生,等老了你真看不住小孩,给人一辆滑板车那窜得比歼-20都快。不过彼时正巧路过的章政委持反对意见,表示生育这事要慎重考虑,不要妖魔化儿童,也不要对儿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最后还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你小时候乖,不代表所有孩子都不调皮捣蛋。
现今吴岳有点期盼又有点后怕,脑子里揣着“六年级孩子不会太难管吧”的微小期盼拐上楼梯,却正好碰见章北海拿着保温杯和文件袋下楼。
“大冬天的,你出门不穿个外套?”来人一瞅见他夹克衫上未扫净的雪块便皱起了眉。
“我就去营房找个东西,两步的事,用不着穿。”吴岳抬头对上章北海的视线,却发现后者也只穿着一身作业服,“你去哪?怎么也不穿外套?”
章政委腾出手来拍了两下吴舰长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训练馆。Alpha抗冻。”
“训练馆可远得多,你穿件吧,alpha也是人啊!”
那人已走远了。
傍晚处理完收尾工作的吴岳把自己扔在私家车驾驶位上,敲着方向盘等章北海开完座谈会过来时才想起还没回复某位工程师,又连忙摸出手机发微信。
却不料对面是秒回:“出大事了兄弟!!!!”
“你家孩子咋这么能!!!”
“你相好在不在!!!”
“通话行不打字说不清楚!!”
还没等吴岳把输入框里的“你冷静一点”敲完,那边已然发起了语音通话,一阵催命般的提示音回荡在轿车内,颇令他不解。小学生再皮还能干什么啊,是打碎了别人家的玻璃还是给游戏充值了二十万?不可能啊,他俩从没告诉过小孩支付密码。
这么犹豫着,终于老实穿上外套的章北海拉开了车门,一边在副驾驶落坐,一边向吴岳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一转手机屏幕,α心下了然,关了车门:“接呗。”
“吴岳我跟你说这事我真管不了,我真没想到小学生能干出这事来。卧槽,而且他还不是团伙作案,这孩子这也太......”
“王明,冷静点王明,有话慢慢说,他到底干啥了?”吴岳及时打断机关枪式的哀嚎。
“你相好也在是吧?”
“我在。王工,怎么了?他是去偷东西了?”章北海闻言探过身来,驾驶位的人也将手机往他嘴边递了递。
“哎呀,不是!就他的同学老师不都是我们给安排的AI嘛,昨天检查我们发现他同学还有隔壁初中部的初中生,某些指数,呃,你俩可以理解为AI幸福指数连续下跌了一周,换成他们的时间也就是79天,两个半月!”
电话那头的人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然后我们就开始查怎么回事,其中细查了这周盘古五号和这些AI同学的互动,结果还真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些AI比真人笨得多,唐长安可能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在初中部门口骗钱,说辞差不多都是‘钱包丢了,能借我一点钱回家吗’,今天骗十个明天骗十个的,第一个十三天过去攒下了八百多块,善良值设置的最高的一个AI被骗了一百一十五。”
“他要是雇初三生在小学收保护费,那AI会向老师举报,我们能收到提示信息。但是我们真没想到他有了本钱之后开始在小学部和初中部卖彩票、放高利贷!他从八百里拿出三百做奖金,呼吁同学都来买他五块一张的彩票,买得越多,中奖的机会越多,买不起也可以借贷继续买。所以之后陆续出现了还不起高利贷的AI,长得高的成为他的打手,写了以身抵债的欠条;长得矮的当他小弟,天天给他端茶倒水,拉来一个人借贷抵十块。当时为了不给他留童年阴影,AI设定得都是些好孩子,一个个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都没有向老师举报,我们这也是刚查出来......”
章北海:......
吴岳:......
吴岳:你们有没有设置少管所之类的系统?
“兄弟,他又没杀人没放火的,才十二岁,进不了少管所的,”工程师叹了口气,“这我反正是管不了了,你俩看着办吧,可以直接说是从他老师那里得到的消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就给我打电话。挂了,拜拜。”
看吴岳黑着脸不作声,章北海便接过了手机:“好,谢谢王工,有事我们再打给你,再见。”
“嘟——”的一声,alpha摁灭了手机。
车内一时静得出奇。
方向盘被军人β的双手攥得死紧,那海军上校的两条眉毛拧在一块,双眼要把前挡风玻璃盯出个洞来,全身绷着劲,手臂上也青筋暴起,整个人未说一句话,却像一颗在危险边缘的炸弹。
“老吴,”章北海眯了眯眼,伸手搭上了吴岳的右臂,“你先冷静点儿,唐长安一是个法盲,二他从小生活在虚拟世界,没怎么见过真人,对周围人的看法跟我们很可能不一样,只是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是,这事他肯定做的不对,肯定要批评教育,不过这正好也让我们发现了他对世界的,和我们不同的看法。回去跟他坦诚聊聊,系统地纠正他观点的谬误,搜出隐藏的地雷,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先冷静。”
“你这不是要我冷静,你这是要我冷血!”他转头盯着章北海吼道,“他同学对他好不好?他老师对他好不好?他问陌生人借那么多钱陌生人都真的会给!他的世界给了他多少善意他有当回事吗!哪个有良心的人会利用别人的善良这么欺负人?你比我更清楚这是冷静的!有计划的!违法犯罪!”
吴岳没好气地甩开章北海的手,打火、脚踩刹车、放手刹、换挡,一气呵成。
松开刹车时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唐长安。就他也配叫这名?”
铁门被用力推开,里侧的门把手伴随着“嗵——”的一声巨响砸在了玄关处墙壁上。玄关正对着餐厅,而黑盒子就座落于厅中央的餐桌上,门口的两人一眼便能看见。
那黑盒子中间部分先是透明得空无一物,接着便转出一阵逐渐转大的拖鞋踢踏声。十二岁的唐长安出现在了盒子中央,像是刚从自己房间出来。
“咋了咋了,摔门干啥啊?”他个头窜了不少,眼睛还和幼时一样又圆又大,脸上的婴儿肥却已渐渐退下,笑着问家长时嘴边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可惜吴岳的愤怒并不会因这份甜美而动摇。
他关上门,没着急换鞋,只是缓缓走到餐桌前,居高临下地看向那位学生。他的眼神并不锋利,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如果说章北海眼眸里像有一柄利剑能刺破他人的防线,那他眼底便像一块巨石,一辆坦克,一艘巨舰。那双眼睛来势汹汹地逼近他人,誓要将人撞得粉身碎骨。
唐长安头一次被自己好说话又疼人的父亲用这种眼神审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脊背下意识挺得笔直。与他之前的所有体验都不同,这威压不来自好说歹说劝他去洗澡的爸爸,不来自勤奋刻苦的军校β大学生,不来自对高新技术展现出无比喜爱的半个工程师,而只来自解放军海军唐号航空母舰舰长吴岳。
“立正!”他喝一声。
完全被镇住的孩子吓了一激灵,手贴裤线站得笔直。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干、干啥......”哆哆嗦嗦的小孩大脑一片浆糊,只能小心地向另一位父亲投去求助的目光。
章北海没有动作。
“我让你走神了吗!”
唐长安哆嗦回来,低下头去不敢看人。
“回答我!我让你走神了吗!”
“没......”
“自己在学校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吗?”
“......”
“清不清楚!”
“......清楚!”
“说。”
“......我、我撒谎骗人钱,故意,故意让同学还不起钱,还吓、吓唬他们......”
“你清楚还犯!”
“......可那是他们自愿找我借的钱,我让他们还......有什么错......”
“你这是放高利贷!违法的!你这小孩,少管所都不稀得要你。”
吴岳侧过头去深呼吸几口,又盯着他。
“你还小,不懂法律,我不拿这个批评你。咱就说,是谁在你求助时伸出援手的?是谁被你的高利贷拖入无底深渊最后只能给你做牛做马的?是不是同一批人,我问你,这是不是同一批人!”
“......也不全是。”
“不管是不是同一批人都不能这么干!骗钱,故意引人借还不起的钱,恐吓同学,你干这些对得起你胸前的红领巾,对得起你的同学,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唐长安吸了吸鼻涕,却还是没忍住滚落几滴泪来。
“......可是他们真的像木偶一样,太笨了......”
“不管别人怎么样都不是你欺负别人的理由。”
吴岳转过身,不再看那设备,径自向主卧走去。
“我们一直想让你过得轻松快乐,没给你报过补习班,有时间就带你出去玩。我们对你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善良,勇敢,做个好人,可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很失望。”
“带你爹把你那些赃款找出来,每个人该还多少钱都还回去,好好给同学道歉,以后每一次用零花钱买东西都要记账,账本拿给我过目。另外,从今天开始的这一个月内,我们不会给你做饭,你长长记性吧。”
主卧的门合上,餐厅只留下小学生低低的呜咽声。此时小孩才意识到,吴岳全过程没有喊过他一声“长安”。
一直站在旁边无动于衷的章北海这时才上前来,拉开餐桌的椅子,落座。唐长安挪远了几步,也不敢抬头看他,怕迎来比刚刚更凶狠的质问,紧张得手要把衣角揉碎。
“过来坐下吧,我们谈谈。”他的父亲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开口。
六年级学生最终在痛哭流涕中上缴了所有虚拟赃款与不法财产;发誓从明天起给所有人赔礼道歉,以后乐于助人,再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还在章北海未提供任何帮助的注视下,做了人生中第一顿晚饭——炒鸡蛋。糊了,盐放多了,还吃到了两块蛋壳,没有吃饱。而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一个月。
在对于虚拟儿童的第十四天,也就是对于吴岳和章北海的第二天,两人看着虚拟儿童毫无长进的厨艺,又于心不忍地用程序放了些火腿肠玉米肠面包片在冰箱。同时章北海跟工程组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认真严肃地讨论了让孩子进入真实互联网的可行性,主要论点是从这次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需要接触真人,光父母远远不够。
由于没伤到任何活人,高利贷这事也就这么翻过篇了。等吴岳再喊唐长安来吃饭,而不是把人赶回房间时后者感动得几乎落泪,果断一改幼时作风,连忙搬着椅子凑到章北海身侧小心翼翼地进食。为此吴舰长当晚躺在床上怅惘失神,被身边的政委拍拍肩安慰:没事,研究院那边决议通过了,他们给小唐脑内植入了“时间流逝速度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观念,现在他从下周开始可以接触互联网,你弄个手机送给他,说不定他还跟你亲。
一个月后的小年夜当晚吴舰长再次躺在床上怅惘失神,被身边的政委拍拍脸,但沉默半响那边才挤出一句:这确实是我失策了,跟手机亲这个结局,我......其实也不是没想到,当时说他会跟你亲是为了哄你随口说的。
是了,他在工作期间和承认错误方面总是很坦诚的。
吴岳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于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摸来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下载某短视频应用。
“我倒想看看问题出在哪,这能有什么吸引人的?”他插上耳机,章北海闻言便也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表示分我一只耳机,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你要有,我也要有。
再回过神来时针已经走过了12。
这期间他们收获了五个好像有用但又好像没用的生活小妙招;种草了一款行车记录仪;看了几十只小猫小狗蹦蹦跳跳,不由得感慨养孩子不如养狗;还见了一段有吴岳出镜的采访视频。尽管出镜人本人划走这视频划得飞快,但由于章北海一个划回去认真看完的动作,大数据还是记住了他。
在看到网友从自己为数不多的采访中甄选了几个镜头仔细拼在一起,还贴上了八层磨皮滤镜配上了抒情bgm的视频后,吴岳终于耳机一摘,双眼一闭,缩回被窝表示没意思,不看了不看了,睡觉。
看他这反应章北海免不得嘴角上扬,心情颇好地一边揉合法伴侣的短发一边退出应用,取下耳机熄了屏,将手机放回了床头柜上。而后又非常自然地缩进被窝,在吴岳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
吴岳被他少见的乖顺给吓了一跳,想问怎么了却又怕中止了现在这份宝贵的恬静,于是默不作声,只是抱着。
“今年过年我想带长安回北京。”怀里的人先开了口,“之前王工也建议过年回老家的话去我那,家里就一位退役少将,走流程好走。”
“行啊,我没意见。不过过年那几天能不能把他的时间流速调慢点,至少让孩子完整地过个春节。”
“这我跟王工沟通过了,他说好弄,到时候也会把唐长安的时间设定在某一年春节,时间流速跟咱们一样。”
......这该算是心有灵犀吗?或是我对你的单向透明?吴岳稍稍推开了章北海好让自己看清他的脸,还是吻上了那人的泪痣。
“哇,真去北京啊?”扒着晚饭的初一学生听完章北海制定的春节安排,眉飞色舞得就差把“好耶”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章政委放下筷子:“你之前没去爷爷家过过年吗?怎么这么激动?”
“好像是去过,但我记不太清了。”唐长安非常坦诚。
“那行,这次带你去,”α收拾起碗筷,“二十九号的火车票,初三回来。你最近赶紧收拾收拾你房间,乱得跟狗窝似的。”
小孩“汪”了两声,跑回屋去了。
或许是那自己做饭的一个月对他影响过于重大,唐长安到现在也没法在吴岳面前放开,他甚至宁愿跟板着一张脸的章北海开玩笑也不愿跟小时候最疼他的爸爸聊聊生活。
吴岳耸了耸肩,春节再说吧,改善关系的机会总会有的。
如果说北京这座常住人口两千多万的城市一年里什么时候最安静,最空旷,那必然是春节。他们所乘坐的这一班高铁上都没什么人,像是早高峰期间驶向五环外的地铁。
复兴号动车驶进北京南站时时针刚好指到7,北方冬季的天早黑了下来,不过广阔的站内倒是被顶棚灯光照得亮堂堂的。
两人将黑盒子装进透明塑料袋里,又将这塑料袋绑在行李箱拉杆上,下了车他们推着箱子随着零零散散的人群出站,唐长安就坐在拉杆箱上好奇地瞧周围的一切。左边被停止的动车挡住了,右边好像又有四五个站台,那轨道是多少条,十条?
“爹儿,”章北海听见耳机里传来唐长安的声音,“光北京南站就这么大了,那北京站得多大啊?”
“不,北京站没南站大。”被提问者及时辟谣。
“那儿咱儿接儿着儿咋儿走儿?”
“你好好说话。坐四号线到西单,然后换成一号线坐到......”
“啊,不能在地上走走看看吗?”
“明天白天你有一整天可以转悠。”
吴岳终于找机会插了话:“那长安你明天想去哪玩?”
“都行。”小孩不冷不热地迅速结束话题。
某人在心里感慨这孩子随爹,难热乎得很。
“那你们俩谁是他爸谁是他妈?”面对亲儿子递过来的塑料袋和年货,依旧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的老将军率先接过也只接过了装有黑盒子的塑料袋,美美地听初一学生喊他爷爷。
“我是他爸,北海是......他爹。”
一箩筐航海故事的老将军没几分钟便博得了中二少年的全部崇拜。连劝都不用劝,小男孩晚上吵着闹着要和爷爷睡一屋。
次日上午十点半,唐长安一拍桌子终于想起自己还有爬长城的宏图大志没有实现。但被他爹说了句一日之计在于晨,想去爬长城得明天早起后又蔫蔫地趴回了爷爷身边。隔辈亲的老将军看不得这情景,拽着三人就命令章北海下楼去车库把车开出来,咱去爬长城。
章北海同志几次拖慢行程,拉着章将军落在后面只为了给吴岳同志和孩子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所幸再会合时吴岳同志不负众望地出色完成了任务,正和小孩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宛若亲生兄弟。
望着父亲抢走两只无线耳机,提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章北海与吴岳并肩站在城墙边,手摩挲这城墙,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怎么跟唐长安和解的?”他转过身去,却并没有看身边的人,只是望着远处的晚霞。
绯红爬满了半个天空,靠近落日的云被镀上一层热烈的壳。
“你还记得咱们参加的集体婚礼吗?也上这来爬了长城。”吴岳兀自转了话题。
这人不正面回答问题通常是因为答案不太“道德”,这点章北海心知肚明,但还是由话题牵着走了。
“记得。”
吴岳也看向远方:“咱们跟在许多对新人之间往上走,有些体力不好的,穿着纱裙不方便行动的,走到半路会让爱人抱起来、背起来继续走。我当时知道你不累,穿着白西装也不会影响行动,但看着身边不管男的女的都把对象抱了起来,我也是有点想表现的。”
“我记得,”章北海继续道,“你又不好意思说,就攥着我的手,眼巴巴地看我。我想行,毕竟是婚礼,想抱就抱吧。”
他转头看向β的侧脸:“我当时跟你说我累了,慢点走。你顺台阶下说要抱着我走,我同意了。结果下一秒就被你像抗麻袋一样抗在了肩上。”
吴岳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拍了拍章北海的肩,示意继续向上走。
“我那时觉得抗肩上比横抱起来难度系数更高,更厉害一点。”
“我就在你肩上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事找事。”
“你也就后悔两秒,两秒后就吵着要下来。”
两人顺着阶梯中央向上走。
“我记得你好像就抗过我那一次。”
“这不是看你不喜欢嘛。”
Alpha调笑一声:“现在我就算喜欢,你还抗得动吗?”
比结婚时冷静不少的beta也笑了,他理智地回答:“不一定。”
他们结婚这十几年间很少谈论起这次婚礼,今天提起却发现章北海还记得这么清楚,这多少使吴岳有些惊讶。
或许是触景生情了。
婚礼当天也是有一抹红的,不过那红不像今日一般在天上,而是铺在前方某块开阔平台上。几万年前铸成这座长城的山石散落于山间,几千年前手持弓矛身披盔甲的将士在这座长城上操练,如今游客挽着手登上这座长城,每年五月在这里插上鲜花,展开红毯,又赋予山石,岗哨新的意义。那时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上走,看见周围人平和恬静的微笑,听见或柔和或连黏或坚硬的方言,握着彼此的手一同被春风轻吻,被历史举托,向未来走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吴岳和章北海存在的意义。
“你确定你想知道我怎么把长安哄好的?”
“说吧,我听着。”
“其实挺简单,就一句话:“你觉不觉得你爹有时候神经兮兮的?”
“......”
回程是吴岳开的车,章北海和他爹跟黑盒子坐在后座上,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更多的是三个大人单方面逗弄13岁青少年,急得后者在心里哀嚎自己怎么就没个兄弟姐妹帮忙分担一些压力。
章北海撇过头看向窗外不断划过的熟悉街景,空旷的车道两侧载着一排排在寒冬中依然挺拔的白杨,远处的在夜中模糊的高楼顶部贴着些许或红或黄的LED灯,黑色轿车穿过桥洞,正好与旁边高处的轻轨列车擦肩而过。
哦,这边是民政局。
大概是因为在长城上被勾起了太多往事,民政局远去后章北海闭上眼睛,思绪又飘回到22岁的夏天。
军校生的暑假短暂且不准时,大四学生章北海暑假过后继续留在本校读研,吴岳却要跑到大洋彼岸留两年学。他们二人谁都不可能为对方改变自己的选择,但热恋中的情侣对彼此肯定有所不舍。
当时吴岳买了从北京直飞华盛顿的机票,在起飞前一周便与父母道了别,从杭州拎着大箱小箱跑去章北海家住下。最后一周里他基本上可以算是罕见的无所事事,带的英语资料一页没看,整天就跟着对象在七拐八拐的胡同中穿梭,手上的小吃换了一茬又一茬,两枚银环在裤子口袋中来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其主人一直未将它们拿出来。
少年人对未来有着清醒的认知。他想世界在加速,爱情也在加速,两年的缺席能改变太多事,他敢用戒指栓住自己,但不舍得用戒指将爱人套牢。
这种包含着犹疑与伤感的缄默不言一直持续到吴岳登机的那天早上,穿着白衬衫的章北海分担了他一部分行李,送他乘公交车去机场。那天早上吴岳穿的什么衣服可能连他自己也忘了,但章北海还清晰地记得他穿的也是白衬衫。
两个身着白衬衫的青年就这样在无意间路过了一堵低矮的红色外墙,走在人行道外侧的alpha看了看红墙又看了看捯饬利索的吴岳,忽然笑了起来——他们两人像是来拍结婚照的。
本来有点郁闷的beta被他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但看身边人笑得实在太好看,自己不免得也染上了些笑意:“北海,你笑啥呢?”
“咱们往墙边一站都能拍结婚照了。”
吴岳闻言一转头,盯了那堵红墙半晌,也喜笑颜开。
他的手鬼使神差地就往裤兜里伸,却又在摸到圆环表面的冰凉时冷静了下来:
不能许下不一定能完成的承诺。
不过那厢章北海倒是很不领情,火上浇油似地揽过吴岳的后脑勺,往人脸上亲了一口才放开。大庭广众之下的吻多少惹得小年轻脸颊上爬上一抹绯红,自己的凉手在被吻过的地方敷了两秒才算缓过神来。
Alpha青年撩完也不负责,回过头去默默地在旁边拉行李箱,眼神都不给beta留一个,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吴岳看向他眼底,像看见了深海中的汹涌暗流。
果然下一秒,章北海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语气轻松得似一句玩笑。但对于两位愿意用生命遵守承诺的军人而言,“一辈子”这三个字的千钧重量不言自明。
吴岳猛然瞪大双眼,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规劝:“现在说这话还太早吧,未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章北海转过头来坚定地直视他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誓言一旦许下,无从更改。
“可这......”
“吴岳,别这么瞧不起你自己,”α及时打断,“况且我也不需要你发什么誓,你该怎么过怎么过。”
“不行!”被两击重锤砸得迷迷糊糊的年轻beta终于将戒指掏了出来,他对比了下大小,将为章北海亲自制作的那枚银戒塞到了对方手里,另一枚则立刻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是,我是不敢承诺一辈子,但我可以承诺这两年。我可以保证在异地这两年,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章北海攥着戒指的手被对象热切地捧着,他看着吴岳那双凑近的、真诚的眼睛,想着这戒指他到底准备多久了,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像好人说的。
但他随即笑了起来。
这近乎偏执的理智和赤诚正是吴岳的可爱之处,他会反复思量说出口的每一句话,用命去拼许下的每一个誓言。他没那么信任自己的心,所以会在心上装着一个人时耗上全部力气爱一个人,不求回报。
Alpha示意对方松手,摊开手掌将那枚戒指拿起来仔细端详:一枚素戒,外部光滑无装饰,内部刻了一颗正五角星,根据重量判断,大概率是银的。
这倒让他有些意外:“银的?”
“对,”吴岳吞了吞口水,担心章北海不喜欢那戒指,“我自己刻的星星,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我很喜欢,”章北海将戒指戴上无名指,“只是我原先以为你会送个不锈钢的戒指。”
Beta挠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考虑过,但多少觉得有点上不了台面。而且银既不会聚变也不会裂变,宇宙要是不归于死寂的话最后说不定会变成一块银,感觉很有永恒的寓意。”
但银饰易氧化,易发黑。
这是他当时选择性忽略的特性,不过放到现在来看,在二人度过千余个相顾无言的夜晚之后,这或许也是种“一语成谶”。
年夜饭后的虚拟小孩瘫在沙发上嗑瓜子刷手机,百无聊赖地跟大人们听着春晚。红色的,羊肉串一样的舞蹈服装占满了整个屏幕。初中生忽然收了手机往爷爷那边靠靠,趴人肩头贼兮兮地小声问:“爷爷,我爹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糗事能给我讲讲的?”
和吴岳一并坐在客厅另一端的章北海假装没听见,可惜的是只能假装两秒。
因为两秒后老爷子很爽朗地大声笑道:“可以啊,他糗事多着呢,长安你坐好,我一件一件给你讲。”
小孩和吴岳一并来了性致,还磕着瓜子看电视的章政委心思也早已不在这上面,心里顿感大事不妙。
“你爹小时候爬树打鸟逗狗啥都干,就是怕放炮。”老将军从记忆里翻出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一听到鞭炮声就吓得不行,每回过年都得窝在被子里闷头哭几回,一点炮声都听不得。我就觉得不行,那有十岁小孩胆小成这样的,这以后听见枪声怎么办?腿不都得给吓软了。我那个春节就在院里选了棵树,把他给绑上了,也怕他受不了,只拿了三盒摔炮在他身边放,每两秒扔一根,结果我扔一下你爹在旁边喊一声,哇哇地哭,怎么也止不住。”
“到最后我扔完了,他是不哭了,但我转头一看你猜怎么着——”
“爸,”章北海涨红着脸高声制止,“......少说两句。”说不定研究所的人日后会把这些语料翻出来。
“就你那些破事有什么好藏的?”退役将领反驳。研究所爱翻翻呗。
难得吃瘪又毫无办法的章政委低着头抿了抿嘴,最后只得红着脸把吴岳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走走走,跟我去厨房刷碗去。”我管不了他爷俩还管不了你吗?
多少能猜到故事结局的吴岳就乐呵呵地任他拽着,新奇地瞧那人脸上羞恼,确实不亏。
舍不得与爷爷分别的小唐在回程的火车上偷偷抹眼泪抹了半天,最后被吴岳一句善意的“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激得彻底哭了出来,当天晚上到了家还被章北海押着补了一晚上数学。不过也正是从这晚上开始,虚拟小孩那令人发指的差劲数学算是彻底暴露在了父母眼前。
某海军政委从主卧抽屉里抽出六张纸,奋笔疾书写了八面草稿,苦口婆心讲到十点,愣是没让孩子搞明白因式分解,最后只得自认惨遭滑铁卢,揉着太阳穴怀疑起自己的口才来。
他深谙量变引起质变,休假回来后便每天晚上都给初一生打印些习题,拽着吴岳跟沉迷动画小人的唐长安扯皮,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你怎么这也能忘了约分”,“不会真有人学一个月都学不会因式分解”,“这单词不是小学就学了吗”。令孩子声泪俱下控诉说这是明晃晃的PUA,爸你快管管!
浙江考生吴岳:可是这小学确实学了。
“我们让你写题又不是想虐待你,”章北海一拍黑盒子,又拉开抽屉打算拿点打印纸,“你至少得把基础的练会了。”
骨节分明的右手数出两张纸,往外一拉却将下面一张也带了出来。章北海本想将那张纸推回去,手指一翻却发现已握住的这两张纸背面有字。
于是他便把那叠纸完整地拉了出来,果然在顶端见到了将这三张纸钉在一起的订书针。
翻过面来,首页的五个黑体字让他心下一惊——
离婚协议书。
章北海躲着孩子的视线翻开封面,面色如常地浏览起里面的条款,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尾页的甲方签字上。他摹挲着吴岳的签字,久久再未动作。
“看啥呢?”唐长安好奇地探过脑袋来问询,他半分钟没挨骂了。
“之前你爸忘在抽屉里的光刻机资料。”章北海不慌不忙地合上了这份瞒了他一年的协议,空白面朝外一对折,攥着一个角给吴岳看:“这资料你还用吗?不用我扔了。”
后者当然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刚想起来。
“哦,早用完了,你扔吧。”吴岳听见自己像章北海一样故作冷静地扯着谎。
Alpha便将协议撕成碎块,尽数甩进了垃圾桶。
唐长安已在自己房间睡下,家里只剩一盏主卧的床头暖灯还亮着。屋外的狂风正拍打着窗棂,章北海在窗前看着楼下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下意识地伸手摸上了玻璃,冰的。
从吴岳拿出那个盛着信息素的盒子时他就该想到事态升级了,但唐长安的出现弱化了家中的紧张氛围,吴岳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关爱让他确实疏忽了这件事,以为对方不会舍得离婚。
不过一个人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离婚协议书的落款日期是去年一月份,吴岳迟迟没有拿出这份文件也没有销毁,说不定只是因为他改主意了,但不小心将协议忘在了抽屉里。
“咕咚——”他听见背后有人旋开主卧门把手,进了屋又将门关上。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床边便不再向前,没有试图解释任何事。这像是在无声地说:我确实是将协议忘在了抽屉里,但并没有改主意。我始终愿意离婚。
无声的对峙中先妥协的是章北海,或许不算妥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进攻——他拿出政委的架势,往床上盘腿一坐,招呼吴岳坐他对面:“来吧,坐下谈谈。”
后者沉默地坐下来。
“你想离婚?”章北海问。
“我不想,”吴岳斟酌着用词,“但咱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痛苦,还是分了好。你适合不想探究你的omega,我适合心思单纯的beta。”
“你为什么感觉痛苦?”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隔阂。前年,唐长安没来时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但每天过的像在冷战,非工作时间的交流一天不超过十句。”
“这种沉默是由我们的默契引起的,就像如果我知道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又何必要问你。”
“我不是说这种关于柴米油盐的交流。我是说,每次我问你关于国际局势,焦点事件之类的观点类问题时,你总是答得很敷衍,像什么‘现在局势尚不明朗’,‘这方面我不了解’,‘嗯,我跟你观点差不多’。我看着你,总觉得你是想说什么的,但最后都憋回去了。”
吴岳双手握住章北海戴着银戒的左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北海,我是跟你过了十几年的,你的爱人,我有什么好瞒的?”
章北海看着吴岳的眼睛,沉默了不多时:“你认为的隐瞒一半源于你的错觉,很多时候我没有瞒你,说的话和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吴岳,其实你比你所认为的更了解我,但你总觉得我还有别的想法。至于这隐瞒的另一半来源,确实,很多观点我埋在心里没说出口,这点是我的错。”
他顿了顿。
“因为很多时候我认为那些话都是废话,没必要说。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对什么话题不感兴趣我都知道,那些无聊的事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浪费你时间。就像现在,我们看似在解决问题,实际上也只是在说废话,你觉得这有用吗?”
根深蒂固的怀疑不会因为一场谈话而烟消云散,章北海知道吴岳现在也在怀疑他说的是否是实话。他像一个演多了反派的演员,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正派警察的角色,观众看他却总会觉得这是个隐藏的卧底。
吴岳确信眼前这个人是爱自己的,但更多时候他觉得抛开理解谈爱只是空中楼阁。他全身心信任章北海,愿意把命交到对方手上,他知道对方会做正确的事,会一辈子对自己好,但每天早上他睁眼看到身旁那人,却总觉得那人并未浸在爱情或是亲情里,只像一具在履行婚姻职责的空壳。章北海对他的爱是出自真心的,但这颗真心里真的有他吗,还是只有年少那个不成熟的誓约?
吴岳也调查过,alpha的信息素会反应很多自身的情绪波动,但作为一个beta,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而这也使他丧失了唯一能打消自身疑虑的途径。性别的不合适又让他们的感情在他这里走入一个死胡同,系成了一个死结。
他只能选择沉默,或是逃避。
章北海抽回左手,抓住了对面那人的肩膀便向前倾了身子,将头埋在了对方的颈侧。
“吴岳,我不想离。”
喜怒不形于色的章政委几乎从未像这样向他人示弱过,那声音中甚至夹着几分乞求的意思。
吴岳哪舍得爱人露出这种神色,连忙也环住对方的肩膀,将人圈进怀里,一下一下地顺他的背,但一言不发。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他现在张嘴能吐出的,哪一句不是废话?
于是他只得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却又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心软成这样,倒也真敢提离婚?
Beta最终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北海,我想听废话。”
“给我讲讲你今天看到的云,好不好?”
5
暖风刮过,新开的梨花散落几片瓣下来,在章北海与吴岳的脚边点缀一点白。
走路还低头盯了手机半天的吴岳挠挠下巴:“北海,你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概率有多少?”
“百分之二,”身旁那人边走边答,“孩子要么分化成了Alpha,要么分化成了Omega。”
他将视线从梨树转回吴岳,正好瞧见后者一脸凝重。
“怎么了?长安分化结果出了?”
“这倒没有。不过虽然咱们这次出港时间短,二月份走的三月底就回来了,但我刚联网一看,王明在这期间一条抱怨没给我发,你不觉得奇怪吗?”吴岳将手机递给章北海,屏幕上的微信对话结束还停留在出港前一天。
“要说奇怪,过完年后他一直很奇怪。”α推回了手机。
“为什么这么说?”
“主观臆测。我也不太确定,再看吧。”
“......”
“你要真想听我也可以说,”章北海心中闪过那份离婚协议,还是妥协似地解释:“春节后他有次来家里检测设备,神色比第一次见时紧张不少,眼睛不看人还偶尔走神,像是心里埋着事。”
Beta点点头:“不过光凭这点也没法判断他心事和实验有没有关。”
“所以我说得再看看。”章北海伸手拍了拍吴岳的背,又像怕他回嘴一样立刻抛出了个命令:“你给王工打个电话说今晚能管唐长安。”
吴岳却握着手机迟迟不肯动作。
“......要不缓一天再打?”
“当初是谁要养的来着?”章北海挑眉。
“养肯定养,但咱得准备准备吧,这不都说青春期的娃最难沟通吗?”
他看吴岳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横竖觉得好玩。
“吴舰长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自己的孩子?”
“我这哪是害怕!”航母舰长红着脸辩驳,“我这是重视!”
居民楼厚重的电梯门关上又开启,暮色降临,楼梯间已被感光顶灯照亮。章北海将拎着的菜换了个手提,走出电梯的同时在兜里摸钥匙。吴岳则提着另两袋食物,想刚刚那通电话的诡异之处。
电话中王明的语气比之前沉闷了不少,多次欲言又止,一句“算了”在十分钟的通话中出现了不下六次,这在被提醒过的吴岳眼中突兀了不少,像是就差把“情况有变”写脸上了。
他转过拐角,抬眼却见章北海站在户门前,握着钥匙的手颤在半空中,距锁孔也就五厘米。
“吴岳,”alpha连忙接过beta提着一袋鱼,将钥匙塞到后者手里,“打开控制软件,进门找着长安喂他20ml抑制剂,然后把窗户、门、卫生间的通风、油烟机全都打开。”
“Omega信息素在往外溢。”他使劲将吴岳往门前一推。
Beta火急火燎地捅了钥匙闯了门,他虽没闻见任何异味但也明白章北海脸上的焦急绝不是闹着玩——怎么这显示设备还能模拟人类信息素!王明没嘱咐过啊!
他往地上一丢塑料袋,抱起透明的显示器直往里屋跑:“长安!长安你在哪?你别害怕,出个声!”
无人应答。
吴岳咬紧牙关,铿锵的脚步声快速在90平内穿梭。
黑盒子在孩子房间保持透明状态。
黑盒子在主卧保持透明状态。
黑盒子在阳台保持透明状态。
黑盒子在卫生间传出了些许异常的喘息声。
Beta环顾四周,忽然灵光一现,猛地转身滑开了淋浴间的玻璃门,踏了进去。虚拟影像这才算是出现在了盒子中——初长成的青葱少年此刻在淋浴头下哆嗦着身子缩成一团,意识不太清醒,身上的校服像被冷水浇了个透。
吴岳不敢怠慢,忙用控制软件往青少年嘴里灌了一杯抑制剂。小孩被人摆弄也没什么反应,脸红得异常,双眼无神。Beta看这情况半是心疼半是担忧,利索地拽了块浴巾过来,褪下他黏在身上的校服,擦干身子,换了身干衣服,抱回了小孩自己的单人床上,掖好被子。
“长安,我去把窗户打开散散信息素,你要有什么事立刻喊我。”吴岳伏下身叮嘱那黑盒子,后者还像中暑一样蔫蔫的,只微微点了头。
β不放心地皱眉,用软件拿了个玻璃杯放在床边,补句“出不了声就把杯子推地上”,这才离了床边。
“嗵、嗵、嗵。”吴岳站在玄关处敲进户门:“北海,该开的我都开了,你觉得差不多就进来。”
距门两步远,既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的章北海没有应答,反手给吴岳拨了个视频通话。
“长安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恢复,不过脸还有点烧。”
“你给他倒杯温水,让我看一眼。”
“成。”
Beta举着手机进入次卧时盒里的小孩已经靠着墙半坐在了床上,神志清明,似乎并不意外父亲手中的手机。
“爸,我爹呢?”他声音还有点哑。
吴岳右手将屏幕转向盒子,左手摸出控制器递给人一杯白开。
“我就在楼梯间。长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电话中传来章北海沉稳的问话声。
“凑合吧。就是,那啥,要怎么控制信息素啊,我现在感觉像在控制不住地放屁。”
“你可以试着想象自己把周围的气味都吸进体内,不过很难,学不会很正常,”他顿了顿,“让你爸给你贴片抑制贴,贴完了就好了。”
唐长安嘬了口水,轻捣两下脑袋。
门外的海军政委一只手托住了下巴,眯起了眼:“高一放学怎么这么早?你头发怎么湿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化的?今天下午吗?分化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感觉到身体突然有什么变......”
“行了北海,”beta父亲将手机转向自己打断道,“让孩子先歇会,有什么问题你一会进来再问。我挂了啊。”
在一声“嘟——”的忙音后,他将手机丢到了一边,随后抬眼柔和地看向小孩,交叠双手显得有些紧张。
“那什么,你那块还需要再洗洗吗?我擦得急,可能没擦干净。”
虚拟形象的脸立马红成了猴屁股,捂着脸不愿面对:“爸你快忘了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求求了,救救孩子。”
“好好好我忘了,我忘了。你侧点身,我给你贴抑制贴。”吴岳只得拿着控制器哄起孩子。
双脚在被子里抠出三室一厅的青少年默默转身,红透了一张脸却还要跟家长顶两句:“爸你一个β知道贴哪吗?”
“我给你爹贴了十年抑制贴我能不知道贴哪吗?”
吴岳操纵起软件找位置。
“别修了别秀了别秀了......我会忍不住也找一个的。”
“要能谈你就谈。”
“?你不反对我早恋?”
“不早了。”
你只剩不到十年寿命,不早了。
我想让你学会如何与一个人相爱,如何与一个人患难与共。爱是由海浪与繁星所构成的花环,我希望在短暂的一生中,你得以戴上它。
唐长安忽然陷入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omega就该趁早嫁人?”
吴岳:?
“我要是这么想早就被你爹暗杀了。行了,”beta拍拍手从床上起身,往窗边去,“我再往你抽屉里放点抑制剂抑制贴,以后不舒服就在抽屉里找。”
这个操作有些复杂,他要先找出最开始那位扫描员给他的网址,点进去查看唐长安房间的现有虚拟布置,复制抽屉的代码,再倒回控制软件给这行代码送药。
却不料他刚点开网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等等!爸你放桌上就行别拉抽屉!!!”
他爸手上动作不停,满不屑地啧了一声:“你桌里还能有啥?不就是藏了点黄书吗?真以为我不知道?”
吴岳点击屏幕上的书桌。
“不是啊!!!你停手!!”唐长安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
“没事没事,你就算是藏满了一桌黄书我也不会跟你爹说的。”
“你往哪想啊!!!”
吴岳拉开了抽屉。
预料中的青少年常见违禁品并未出现在面前,眼前的抽屉里只有整整齐齐铺满一面但形状、大小、材质各不相同的——卡通动画美少女徽章。
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航母舰长手僵了一瞬,感慨道:
嚯,二次元。
尽管吴岳并不认为章北海会因青少年这些塑料片动怒,但在唐长安的强烈要求下,这事也就没报给十分钟后幽幽进门的alpha。后者很给力地未追究次卧里的诡异氛围,只对着新进omega展开了一系列长枪短炮似的问询与思想教育,最终得出了这分化大概率为研究所故意安排的结论——他们给王明打电话和这次分化几乎是前后脚的事。且小孩下午觉得身体不适向老师请假时,教师几乎是将人赶回了家。
这份刻意使两人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一直不见下文。
往后的日子倒也真应了吴岳最初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感情充沛没地使的青少年总有几万种方法搅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吃晚饭说是要减肥,一到周末还是往嘴里塞零食炸鸡小蛋糕。一顿饱一顿饥,家长说了还要急,只有在肚子疼得缩在床上时才消停一点。
两位老水兵睡眠都浅,几次深夜都被唐长安闷在被子里的憋笑声惊醒。吴岳揉着太阳穴说句“长安比长安乖多了”。章北海下床黑着脸挽起袖子又去收手机,第千八百次深情重复:大晚上不睡觉看手机不要眼睛了!你少给我扯失眠,睡不着就给我起来洗衣服!
被强硬镇压多次的唐长安终于在某个晚上奋起反抗:“学校那堆作业晚自习根本写不完,回家啥也不干光写作业就得写到十一点!我也是人,也需要娱乐,那不就只能缩短睡眠时间了吗?”
章北海叹了口气,坐在次卧的床边摁亮了台灯,缓声劝道:“我们没有不让你娱乐,但就那点作业你只要不拖拉晚自习都能完成,你写两笔发会呆那还能怪谁,是你自己在累自己。”
唐长安裹着被子瞟了他一眼:“也就北京学生能这么说了。”
“那这样,”大学时听惯了这话的alpha神色并无变化,“你把作业都找出来,我看看有多......”
“长安,不想上学咱可以不上。”倚在门口的吴岳打断道。
这话出口时并无恶意,语气也一如商量,吴岳只是担心虚拟小孩再这么活连25岁都撑不到。他这辈子太短,既然不喜欢上学那也可以不上,四处玩玩,见见风景,挺好的。
“你果然还是觉得omega接受教育就是浪费,就该早早地回家结婚生子是不是!”
“我没有!!!”
四月傍晚的斜阳从窗户打进楼梯间,握着钥匙正要开门的吴岳忽然听见兜里的手机响了两声,拿出一看,是几条来自唐长安的微信消息——几张狗头表情包,加一条简短文字:“爸我同学(beta)生日,晚自习想请假跟她去ktv给她庆生,晚上睡她家。”
吴岳一手拧开门,一手欢天喜地地敲下俩字:准了。
跟在他身后进家的章北海瞅他一脸阳光灿烂,关了门转身,正准备问怎么了,吴岳却凑上来拉开了alpha的大衣和作业服,手紧接着就往制式衬衫里伸,惊得章北海连忙止住那两只在自己领口作乱的手,喊道:“先查查长安在不在家再搞!”
“搞什么?”吴岳疑惑地眨眨眼。
“......你要干什么?”
“换衣服出去玩啊。长安刚给我发微信说他晚上不回来,”他脑子一转,意识到了什么后憋起笑来,“你想成啥了?”
章北海轻咳一声,松开对面那人的手,继而红着耳尖绷起脸来:“他晚上为什么不回来?”
“他说想去给同学庆祝生日,晚自习不上了,顺便今晚也睡在同学家。”β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另一位父亲。
“你也不问一句就准了?”
“地点,时间,人,事都齐了,我问那么多干嘛?”
“一个给同学高利贷的人会给同学庆祝生日吗?”
“他十二岁放的高利贷,现在都高二了,人是会变的。”吴岳一摊手,“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他又不在现实世界里,出不了事的。”
章北海瞥了眼餐桌上的显示设备,上前一步跟β咬起耳朵:“研究所要是一心寻求实验对象状态稳定,不会刻意让他分化成omega。现在他们对他的态度绝不和从前一样,今晚上这孩子会出什么事,不好说。”
吴岳错愕了一瞬,皱起眉来转头对上α的眼睛:“能出什么事?”
“Omega走夜路易出的事。”
“不可能......”吴舰长呢喃,“你还是想太多了,人都是正经科研工作者,不会对孩子干出这么下三滥的......事。”
“咱们跟他相处一年多,把他当亲生孩子看,但你要记清楚——在实验结束前,他是不是“人”都还很难说。”章政委说这话时鼻尖近乎贴着对方鼻尖,后者有些不稳的鼻息在他脸上轻扫,略微睁大的双眼也锁着他的瞳孔。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收回情绪的吴岳终于开口道出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规则:
“不管研究所要干什么,你我都无权干扰他们的实验。”
当他们二人再一次坐上私家车时,路边的街灯已代替斜阳成了照亮城市的主光源。
吴岳坐在驾驶位上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虚盖在挡把上;章北海就在他旁边,右臂正靠着车门,手握成拳撑着头。两人静坐在未启动的车内,分别看向两侧的街景,从着装到神情无一不像两个在盯梢的便衣刑警。
“给王工打电话了?”
“打了,他说七点半到,”
吴岳转回头,“你找人吃饭具体是想问人什么?”
“唠唠家常,问问工程组现在要干什么,我们能做什么。”章北海撑着脑袋瞟他,“当然,主要是请人好好吃个饭,让你俩回忆下青春。”
β被他瞅得脊背发凉,竟从这句话中品出些诡异来:“......你在吃醋吗?”
Alpha摇头,不说话,只是冲着吴岳微笑。
被这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后者问也不是解释也不是,手不自觉地摸上车钥匙,心想没可能啊,他咋会吃这醋。
“我和他真是普通高中同学关系。”
“我知道。”
章北海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身正也怕影子斜的吴岳同志百思不得其解,便慌忙给副驾那人扣上了安全带,伴着一句“那就走吧”启动了车子,手忙脚乱地往目标饭店开。
我到底是做什么出格的事了?
纯粹想逗人玩的章北海同志收回视线,心情颇好地在心里哼歌。
推开包厢门的王明感觉自己在赴一场鸿门宴。
其实这样想也不准确,他早就想找这两人出来吃顿饭,把事说开,但一直未做好心理准备,拖到现在反倒拖得人家找上了自己——那就赴约吧,我们总要走到这一天的。
“晚上好晚上好,”他冲房间内的二人打了招呼,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箱礼盒装的六个核桃,“一点心意。”
“晚上好,”离他位置较近的吴岳起身迎接,“请你来吃饭你咋还带东西?”
“我哪好意思空手来蹭饭啊。”王明笑着回两句客套话,捧着饮料就往对面那人手里送。随后两人推脱几个来回,再入坐时礼盒还是被放在了吴岳脚边。
这情景多少显得疏离。
等包间门再一次被离开的服务员带上,处于恍惚状态中的工程师才回过神来——哪怕刚刚报上去的菜都是他自己点的。
只坐三人的包间还是显得太空,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出一条不可横越的护城河,对面的人面孔模糊得像敌人。王明心悬在城门上,盯了半晌餐具,耳边静得只剩些白开水撞击瓷碗的声音,是章北海在涮餐具。
他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装模做样地啜饮,暗自羡慕起这位军人的泰然自若。
“这吊灯做的不错。”盯了良久吊顶的吴岳终于干巴巴地找了句话。
这多少给了王明一点安慰,起码在沉默里煎熬的不止他一个。
“是不错。”他回。
“隔音也不错。”那边又接。
“确实。”再回。
“......”
“......”
“行了,”章北海慢条斯理地把碗盘往边上一放,十指交叉成碗,双手落于面前的桌面,摆出一副谈话的架势,“咱们也别装了,把事情说明白吃起饭来才踏实。”
工程师又把视线从灯上移下来,迎接他的是对面那人坦诚直率的笑。那位政工干部笑起来带着一种自信与正直,很轻易地就能获得他人的信任。
“王工,我们这次来,一是为了感谢你这段时间里,耐心地帮我们解决遇到的技术问题;二,我们最近也确实有几个疑问想当面问问你。”
他估摸着王明担心说漏嘴而不敢轻易接下话茬,便只顿了一秒就继续说:
"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比较直接,还请王工海涵。"
“最近我们注意到唐长安对同学的态度产生了很大转变:他之前只喜欢跟网友聊天,毕竟网友都是真人,说起话来更俏皮一些。但等他上了高中,被刻意分化成omega后就开始跟我们念叨说,他遇到了知己。所以我们怀疑研究所在‘校内’也安排了真人实验员,再加上之前几次见你你的状态都不太对,孩子青春期情绪起伏也大。我们就想,这是不是要给他留下‘巨大心理创伤’来采集情绪数据。他一个omega今晚被‘同学’叫出去在外面过夜,会不会遭遇‘意外’,我们拿不准。”
章北海低头宽厚地笑了下,王明说不出这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自嘲吗,还是在怨研究所?
“或许是我多虑了,但王工,你我都是做父亲的,希望你能理解这种对孩子的担忧。如果必须要收集有关心理创伤的数据,能不能换种方式?比如让他亲眼见证父母离婚,我们都可以配合。你也知道他只能活到二十五岁,我们真的不想让他在短暂的一生中遇见那种事。”
他到底想干什么?吴岳始终沉静地看向章北海,却不动声色地咬住了嘴内的软肉。
如果说之前吴舰长还担心他的政委真会认为工程组要安排唐长安遭受强暴——毕竟人在家里严肃地提了这事——那现在他已完全打消了这种顾虑。章北海的情绪不可能像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么激动,甚至说漏了自己知道“他二十五岁会死”这件事。或许他在给王明伪装一种假象——我想得多,但现在也只是一个护崽的父亲,正因为担心孩子而慌不择言。
“不,等等,章大校你误会了,”王明看着眼前明显带有愠色的人,忽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不可能在实验后,啥都不做就关停盘古五号,这是杀人,我们心再狠也做不出这种事来啊。”
哦,现在研究所方面也证实唐长安是人了。吴岳垂下眼,盯起了面前的筷子。那他们也一定考虑过那个问题,或许春节后态度的转变就是因为那个问题。
“现在的科技条件,社会条件确实无法支撑那孩子生存,所以我们会尽力争取他本人同意,在实验结束时完整记录下他的瞬时状态,以便在以后条件允许时将他重组——你们可以理解为让他冬眠。然后找人那啥他就更不可能了!现在只是春节后多加了个实验项目,需要他有一个心态上的巨大转变。分化成omega是因为年轻ω易对α产生依赖嘛,我们只是派个alpha跟他谈恋爱而已。不过这事是独立小组在做,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不会出格的!你把心放肚子里。”
王明咽了口唾沫,刚张嘴想继续却恰逢服务员推着餐车进门。他犹豫了两秒,隐去了些特殊词汇又继续说:“不过现在也确实有个比较大的变动:实验数据比预想中收集的快,估计会在今年夏天提前结束实验。”
在刚放上转盘的白瓷盘后,两位军人略微抬眉稍显惊讶,他们显然没想到这项安排。
“实在不好意思啊,之前太忙,一直没来得及说。结果今天刚得了空正巧就被你俩叫了出来。”王明带着歉意扯谎,他确实早该把这事告诉面前两人,但因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应对两人提出的延伸问题,一拖拖到了现在。今晚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他听着身后传来清脆的关门声,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块巨石也落了地。谁也不去想那个问题,这样最好。
“好,早半年晚半年都一样,我们一定积极配合。”重新归于三人的包间中,章北海又冲工程师露出一个独属于政工干部的微笑。他右手一摊:“抱歉啊王工,是我多虑了。咱们也别僵着了,来来来,动筷子吃吧。”
这主动结束话题的动作倒使吴岳愣住了。前面铺垫了一大堆,最后却并未问出那问题的章北海是想干什么?把人招待好了再亮刀子是吗?那......那倒也是一种仁慈。眼看着唐号政委在席间将话题拐上了青少年教育问题,吴舰长边拿起筷子,边妥协似地试图放空大脑,正常聊天吃饭。
听见没北海,人家也不打孩子。
长安的成绩能上高中都是一项奇迹。
换个名吧,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给他取名长安。
这锅包肉不错。
不,王明,不要被他蒙蔽了,他要能是性情中人的话那这木头桌子都算得上性格刚烈。
饱了。
“长安最近倒是偶尔也看看课外书,看的基本都是科幻小说。”章北海将块豆腐送入口中,随后撂下了筷子。
“科幻小说好啊,”工程师嚼着里脊,饶有兴致地问,“他都看哪些啊?我和闺女也常看科幻,说不定我知道呢。”
“他挺喜欢一个叫特德·姜的作家,看了不少他的短篇小说。”
“有眼光!特德·姜那些点子每一个都能拉出来写长篇。”
“他爱看,我也就跟着看了点,也真发现了篇很有趣的。”
吴岳将筷子稳稳地放于餐盘上,注视着另外两人的脸上敛起了笑。
“那篇?”
吴岳是知道他要说哪篇的。
“《前路迢迢》。”他果然说。
王明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他当然记得这篇科幻小说。
不到两千字的文章只简单描述了一个装置:一个带有绿色发光二极管的按钮,绿灯永远会在人摁下按钮的前一秒亮起。无论你是装着要摁但永远不摁,还是趁装置不注意迅速摁下按钮,你都永远无法在绿灯亮起前摁下它。
文中的科幻设定解释说装置内部有一个“负延时电路”,它在人摁下按钮的一瞬间向前一秒发送信号,使得绿灯亮起。这也让一个事实被摆在了使用者眼前——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做,你都无法改变一秒后的未来。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觉,世界是决定论的,原先停留在论证阶段的观点现在被一个小按钮证实,所有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具行动的空壳,自由没有任何意义。
唐长安不也是这按钮吗?一个由电子元件构成的大脑展现出了同人类一摸一样的思考模式,我们认定他是人,那人又是什么?
“一堆神经元”而已。
量子物种的不确定性带来随机但并不带来意识,如果强行将构成大脑的基本粒子运动中包含的随机性定为意识,那挖掘机也有意识。自由意志只是幻觉,人类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只是大脑中神经元工作的结果,是在外部刺激、遗传基因以及生活中积累的知识的综合影响下,神经元选定的一个最佳方案。那谈何自由、价值观、道德观、伦理观?
春节后实验出现重大变动是因为数据获取比预料中快,还是因为需要想办法证明“唐长安”和人类不一样?
“章大校,你何必兜这么大一圈子......”王明背后冷汗频出,一块里脊卡在嗓子里连同着心脏一起,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王明,放轻松,”吴岳在这时忽然插话,“就算人类真没有自由意志也不会对社会产生太大改变,人类为了自己族群的发展壮大而维护社会稳定,保持社会发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会卡在这。”
章北海转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倒也没说什么。王明同前者差不多,喝口水顺了顺嗓子,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应了两声“应该吧”。
“其实你们作为参与者确实应该知情的,但我想着现在实验结果尚不明确,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煎熬。你们不问的话,我也就不太想说,”工程师想起章北海饭前关于Ω“意外”的猜测,尴尬一笑,“但现在看还是说了好,不说只会引起误会。”
Alpha没有答话,以一种鼓励的眼神期待着他继续说。来吧,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王明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春节前我们组去雁西湖开会,会议是关于量子物理的,我们也就公开了一些盘古五号的实验数据,其中包括仿人脑智能项目。”他身子前倾,右手食指敲了敲玻璃转盘:“但是我们报告完之后有位搞理论物理的找了过来——他好像还有个哲学的博士学位——总之他过来谈了一大堆这项目可能涉及的自由意志问题,口吻比较轻佻,但说的东西直击重点。我们当时都听懵了,但也重视了起来,该上报的上报,该讨论的讨论。”
“那物理学家是不是姓丁?”章北海双臂环于胸前。
“对。丁仪,你认识?”
举着杯子的吴岳险些将嘴里的一口水喷出来。
认识,不仅认识,当初还给他随过份子钱,现在跟他见面都不知道该叫嫂子还是叫姐夫。
“见过,”章北海答,“没事王工,你继续说。”
“这项目引起了上级的重视,几位生物学家社会学家被紧急调来了项目组,保密级别也提高了——当然你俩无所谓,给我的指令只是不主动向你们坦白——他们确定唐长安算人,但也提出了一种假设:假设意志是神经网络复杂到一定程度后,浮现在表层的新机能。这样意志与肉体之间就存在一种相互关系,基本粒子影响意志,但意志的改变也可以向下使神经元网络大规模重组。由此我们提出了一项实验,简单来讲就是从心理层面对唐长安进行干预,尽量让他性情大变,再看是否需要更改量子计算机的物理配件才能让他继续运转下去——如果需要大量更改则判定人类有意志,如果不需要则确定没有。”
王明将杯里剩的苹果汁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又继续道:“心理干预现在由独立小组在上级监督下进行,具体情况我也无权了解。本来等独立小组实验完后这项目就会被立刻停止,我们好说歹说才争取延迟到夏天,起码等大脑情绪板块完全成熟,采俩数据再停。”
他扭头看向远处,透过包间紧闭的窗户向外望去,楼宇间交相辉映的灯光照亮了窗下一枝盛放的桃花。
“时间不多了,有空多陪陪孩子吧。”
目送着工程师那辆灰色的SUV消失在夜色里,坐在路边私家车内的章北海手一拦,驾驶位的吴岳便只将车钥匙拨到了ACC档,随后右手在车顶一滑,开了车内照明。
“咋了?”暖光中的驾驶员看向副驾。
后者脱下夹克外套,将衣服团成团扔到后座,上身只留一件短袖衬衫:“我听你刚刚在吃饭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是,你觉得查出来人类没有自由意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算人类没有意识,那人类文明到现在这1万年不也能表明,没有自由意志人类照样生活发展吗?”吴岳回答的同时扭开了空调暖风,毕竟四月上旬的夜晚只穿件短袖衬衫还是略显单薄。
工程师型指挥官啧笑一声,又接着道:“有时候我还希望人类没有自由意志呢,那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某些故弄玄虚高高在上的‘艺术品’了。”
“警惕机械唯物主义。”章政委伸手过去胡乱地揉了把自家舰长的短发。
吴岳笑着拍掉了他的手,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又动了动窝,在驾驶位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深呼吸一口气。
“北海,这点我不瞒你,”他表情严肃,“我确实倾向于人类没有自由意志。”
章北海抿了抿嘴,他对吴岳轻视人类主观能动性这点深有体会,但没想到能轻视到这种程度。
不过非工作时间他倒也不想对爱人进行思政教育,便只道:“你怎么想的说出来,我听听。”
“其实很简单,我就觉得我们做选择只是神经系统综合基因、生活经验、环境等条件做出的最佳选择,我们觉得自己有意识不过是因为在做出选择之后,大脑给自己找了个原因。因为选择先于思考,我们才会有无意识的口误、动作,才会有吊桥效应——在吊桥上遇见一个人之前,我们就已经决定爱上那人了。”
“那你觉得这个神经系统所做的‘最佳选择’,要往什么方向靠拢?为什么人会有千奇百怪的爱好和癖好?”章北海问。
吴岳思索了两秒:“从基因的角度出发的话,‘最佳选择’肯定是让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但是环境也对选择有极大影响,比如现在社会保障体系完善了,不需要孩子养老,人生孩子的意愿也就不强了。爱好不也和环境有关吗,‘耳熏目染’这词还听的少吗?”
“你有生育意愿吗?”
“有吧......β男性在生育过程中不会受到太大伤害,我个人经济压力不大,而延续基因也是人类的本能,综合来讲我估计我还是会想要孩子的。”
“那为什么当初选择跟我结婚?”
吴岳沉默了。
因为我喜欢你。但喜欢不就是因为我们生活经历相似,知识面重合较多,使得沟通成本低廉,跟你交流分泌多巴胺的效率更高。而且两人之间的激素吸引也有,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任务或紧张或惊险你都在我身边,不也是种吊桥效应吗?
他这么想的,也就原原本本地这样说给章北海听了。
后者始终是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在谈论邻居家的仙人掌。他总是这样的,不论遇到什么观点都鲜少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只是用一连串的苏格拉底式提问引出对方逻辑上的谬误,或是更深层次、更基础的世界观问题。
Beta便继续往下说:“现在激素吸引逐渐消失;舰艇指挥越来越得心应手,吊桥效应也少了;而且交流成本也大幅度上升;那延续基因的本性翻出来,我想跟你离婚就成了必然的事。”
这种过于冷静的话从吴岳口中吐出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章北海在工作中见过太多次。甚至当年的新驱逐舰长还有一次在会议上,以他自己严苛的要求把全舰从头到脚批了个遍,愁得旁边的章北海在会议桌下连踹了那人三脚,就让收敛一点。结果后者在会上义正辞严地大声质问他:“你干嘛踹我,我说得哪句不是事实?”
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继续心平气和地问下去,但这次alpha却兀自开了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连异常表情都没留一个。
驾驶位的吴岳慌了神,一看仪表盘上显示室外温度七度,也连忙下车追了过去。
“北海,”他小跑两步到人跟前,“怎么了?你生气了?”
路灯的光透过蓊蓊郁郁的树叶间细缝,零零散散地打在地上,站在人行道上的两人半身被阴影所笼罩,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不,我没生气。”章北海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让你想一个问题,如果按照你说的那三点,那我现在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你早就不爱我了,又为什么会追出来?”
吴岳拽着对方的胳膊,又要往回走:“你穿短袖站外边太冷了,咱回车上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为什么怕我冻着?”
“因为,”beta一时语塞,推搡着alpha转向车的方向,“原因太长了,咱先回车上我慢慢跟你说。”
章北海在原地站定,右手轻推对面那人,两人之间便留出一臂距离。
“就在这说吧,alpha抗冻。”
Alpha抗冻。
耳朵快被这话磨出茧子的吴岳忽然心生一团无名火来,总是这样,总是觉得自己是alpha,什么劝告都不稀得听,每次胃疼也好头晕也好都是一句轻飘飘的“alpha没事,挺挺就过去了”了事,你一遍遍强调自己是alpha那为什么也选择我,为什么不去找个适合alpha的omega?
他心下一沉,咬着牙挽起了两臂的袖子。
“吴岳?”
然而对方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迈一步向前,伏下身,右臂环住他的膝弯,左手向后拉住alpha的右臂,在前弯曲的右腿一使力,人便重新站了起来,将章北海像扛麻袋一样扛在了肩上。
“你是哪个希腊字母也不能冻着!”吴岳说着,抗人往回走。
章北海上次被这样扛起来还是在二十五岁的结婚典礼上,可现如今他已迈入四十大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挂在肩上,扎进裤腰里的衬衫下摆此时绷直,蜂腰一览无余,屁股也因姿势所致被迫翘高,吴岳为把人扶稳手还紧紧抓着大腿根,叫章北海半羞半恼,脸上爬上些红来都不知是因为倒挂充血,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无奈由着爱人驮着自己往车边走,一拳像泄愤一样不轻不重地砸在吴岳背上。你不是说扛不动了吗?
“嗵——”β拉开后车门,手上一使力便把肩上的α扔在了车座上。扔完又像是怕那人跑了一样,自己也登上了后座,关了门。后车座被躺着的章北海占掉大半,吴岳倒也没地方坐,只好右脚落在地面,左腿跪在座上,单手撑在爱人肩侧,另一只手从他身下揪出了那团夹克外套,又给章北海盖上了。
后者见这动作沉默了两秒,叹了口气。
“吴岳,你真的舍得离婚吗?”
Beta在车内照明灯的光里居高临下地看他,而他耳尖还带着未退下的绯红,下垂眼被泪痣衬得给人一种无辜感。吴岳心脏莫名的绞痛将肯定的回答堵在嗓子眼里,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最终却也闭上眼睛,深叹口气,避而不答。
“共情能力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前提条件之一,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吴岳顿了顿,“无论是谁穿着短袖在那挨吹,我都会劝他回来。”
“但你不会把每个人都扛回来。”章北海说。
“......是,我只会扛你。”
他又解释:“但这是多年相处所留下的习惯!不说一年,就算只一个月不见面这习惯也就没了。”
Alpha注视着身上那人带些决绝的清亮双眼,像是看见了一只挂炉里的烤鸭,嘴硬。他想吴岳估计是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爱只是一种幻觉,一种在相处中逐渐养成的幻觉。要不然我们各方面都不合适,为什么我还爱你?
章北海忽然有些希望自由意志真的不存在,那样的话,一对聊不上天,性别也对不上却仍然数十年如一日爱着彼此的情侣,不就是基因匹配,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他双手环到吴岳颈后,侧了侧身子空了个地,随后便把β拽了下来搂在怀里。
“歇会,一会再回去。”
车座太窄,吴岳便只能靠着椅背,和他额头贴额头挤在一块。β思索了半晌才决定也将α搂在怀里。
“北海,咱们这两年聊天是多,但内容八成围绕着长安。等他走了之后,肯定又会陷入不交流的境地。”
另一人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平静地回答:
“等他走后我搬出去住。先试半年,如果合适的话就离婚。”
隔天凌晨因噩梦惊醒的alpha又鬼鬼祟祟地溜到孩子房间闻了半天——没被标记,没有其他α的气味,很好,可以安心睡了。吴岳笑了两句说你这没任何血缘关系的alpha夜闯omega房间,还闻半天信息素,长安要说你性骚扰你都只能认了。
全程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青少年并未察觉到这生活片段,只是在早上滚下床时嚎了半天怎么又要上学!这破学!我不想上学!我不想上学!我不想上学!
吴岳:其实你要是不想上可以不......
唐长安:谁都不能阻止我上学。
小孩吞下一个馄饨,话题一转:“对了爸,晚上回来能给讲讲尼米兹级航母有多大吗?”
“能啊。你什么时候对军事问题感兴趣了?”
“就最近。那什么,那你知道怎么修战斗机吗?我想了解点基础的。”
“......你是要干嘛?”
“我就放寒假看看视频玩玩电脑,你俩能别像两尊大佛一样坐我背后盯着我吗!”在自己房间黑盒子里的青少年看着身后两位父亲一人一把转椅,往那一坐像狱警盯犯人,耍电脑的手都直哆嗦。之前升级硬件时也顺便让家里的电脑连上了盘古五号,现在虚拟小人的每一步操作,都会在家里电脑上显示出来,像是他真能控制这台电脑一样。
“你看你的,不用管我们。”吴岳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不管啊!”唐长安跳了起来,“你们小时候能在父母面前自在看电视吗?”
“不能吗?”三好学生吴岳并没理解,只冲小孩笑笑,“你看什么都行,我们不管,只是想多看看你。”
“......我是得绝症了吗?”
章北海拧开保温杯喝口水:“没有,你长得好看,我们乐意看。”
虚拟青少年起了一身虚拟鸡皮疙瘩。
“你们能不能有点二人世界?别老注意我,多干点别的。”
“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爸你那不一堆书吗?你俩一起读读书行不?”
“我和你爸看书速度不一样,一起看书谁都看不痛快。”
“养养植物?”
“养过,以前养过仙人掌,养死了。”
“仙人掌还能养死???”
被触及知识盲区的小孩瘫在椅子上沉思片刻,划拉椅子,凑近两人神神秘秘地说:“要不你俩合作写本小说?就那种网络小说,写得好还能开展副业。”
吴岳笑笑:“我俩要写可能也只会写军事类小说。”
“保密第一人人牢记。不在非保密本上记录秘密。”章北海补充。
小孩砸吧砸吧嘴,泄气地关了网页。
“成成成我不看了,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俩,”影像不知从哪掏出了个小本子,“能不能用核冬天来解决全球变暖啊?”
Alpha一皱眉:“你最近怎么这么多怪问题?网友让你问的还是同学让你问的?”
“没谁让我问,我就自己突发奇想......所以到底能不能这么解决全球变暖?”
“能,但不能,”吴岳回答得倒是快,“跟引爆大量氢弹所带来的核辐射粉尘相比,全球变暖根本不是事。”
孩子在本子上划掉一条,又问:“好,那下一个问题:如何弄乱地铁系统导致两车相撞?”
章北海:?
吴岳:?
“你到底为什么问这些?”章北海拧紧保温杯,将其攥在手里,“是不是网上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真没有,我就自己突然好奇而已......”唐长安见政工干部认真起来,便立马结束了话题,慌慌张张地把本子往书包里塞,也不敢去看家长,转头就又打开浏览器,点进熟悉的视频网站。“这问题也没啥重要的,不问也行。你们跟我一块看视频吗?”
他又打哈哈补充了一句:“对嘛,你们可以一块看视频看电影嘛,这浏览速度肯定是一样的。”
章北海还想再问下去,却被吴岳张嘴拦住:“哦我知道这是那个动画网站,但你好像不怎么在这上面看动画?很多视频都是真人出境。”
“对对对他这不是要扩大受众嘛,”小孩顺着父亲给的台阶赶紧下,“动画片浓度低了不少,现在啥视频都有。”
“要不给你俩注册个号试试?”
“有号,我只是不常上,有些视频确实没多少营养,信息量太少。”吴岳拿出充当控制器的手机摁了两下,凑到电脑边上。
小孩一时不知该对哪句话表达震惊,干脆一招手兴冲冲地点开自己的关注列表:“来,我就不信我关注的这么多人你一个都看不上!不许脱离人民群众啊老吴!”
章北海在后忧心忡忡地不发一言。唐长安的手机连着那台充当控制器的旧手机,他们平时能通过控制器登上小孩的微信,帮人收个文件打印。同时也能悄悄地看一眼他QQ,尽管谁也不曾这样做过。
可现在唐长安表现得过于反常,要说网友一点东西都没给小孩灌输,甭说章北海了,吴岳都不会信。但后者就在alpha眼皮子底下动了控制器,很显然是设置了密码。
他似乎是在用背影劝道:别查了,给孩子一些信任,他也长大了。
Alpha缓缓将次卧推开一条缝,听黑暗深处传来一阵均匀的鼾声后才满意地闭紧了门,赤脚摸进主卧,落了锁。
顶灯照得卧室一片赤裸裸的白,吴岳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看电脑,屏幕不知播放的是谁的视频。
兴许是唐长安推荐的。
章北海想着,缓慢踱步到了那人身后,手一撑桌子,便稳稳坐在了书桌上,就坐在吴岳右前方,电脑旁边。
“长安还挺有眼光——”他摁下空格键,摘了耳机转头去寻章北海的眼睛,却在看清那人装束的一刹那,将后半句话使劲塞回了胃里。
“你这是要干嘛......”吴岳换了问话,吞了口唾沫便站了起来。
这样的章北海着实少见。
他上身只穿件白衬衫,扣子更是一个没扣,肆无忌惮地露出大片肌肤,两点玫红便就在这白色与肉色的夹缝里若隐若现。这其中你见不到腋毛、耻毛,全身上下皆被他刮了个干净。章北海下身也只着着条他惯常穿的纯黑四角裤,却用上了在衣柜深处埋了几年的衬衫夹。夹子扯着白衣下摆,连着的黑皮环箍在肉色的腿跟,还显得有些勒。
再往下那两条常年包裹在制服中不见光的白净长腿,此刻正在白纱下朦朦胧胧地摇。白纱,是的,透明塑料圆环在他额头处环了几圈,圈与圈间相差两公分,之间由几乎不可见的细棍连接,又挂上几颗银星,如同戴着太阳系模型,而边缘的柯伊伯带,则引出了那长至脚踝的半透明白纱,唯一的缺口只在左耳耳后。
纱如瀑般垂下来,将那位沉稳严肃的海军政委笼在一片圣洁的白中,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锋利,却又把半遮的肌肤衬得满是肉欲。
这是新人的头纱。章北海在婚礼上戴过,吴岳还记得。
头纱由集体婚礼主办方统一发放,政工干部当初拿到时还颇为嫌弃,在手里团吧团吧不想戴:这从头裹到脚,整的像波卡一样,不戴。
年轻beta满是惋惜地反驳:这半透明的,还露头发,跟戴银河一样多好看啊,真不戴吗?
“不戴。”
“......可我想看。”
Alpha又把头纱在手中展开,笼上,当日再未摘下。
章北海抬脚勾上吴岳的小腿,后者会意,顺从地站到了他面前,把人分开的双腿掰向自己身体两侧,下身贴着桌边却还嫌距人不够近,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覆于章北海臀后,往近一摁——圈怀里,顶上块了。
政工对多年搭档的性癖了如指掌,真要穿皮衣黑丝,他生理心理都不舒服,效果还不一定好,但简单穿件白衬衫,钓吴岳这种知识分子一钓一个准。
Beta的右臂拦上伴侣的腰,左手顺着脊背摸着纱向上移,最终两指一开缝,拽出前片白纱,撩到了章北海的脑后,使他露出脸来。动作就像掀开新人的盖头。
“北海,你把自己刮秃了干嘛?过几天再长出来还痒。”见桌上那人也不说话,吴岳便抚上人的侧脸。他猜他也会不好意思,应该。毕竟结婚十几年,他以这样的姿态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和纪念日节假日易感期八杆子打不着,要说章北海做这事没别的目的,吴岳倒也不信。
“你这头纱哪弄来的?”
回答他的却只有覆上他手背的alpha的手。
骨节分明的几指摁住吴岳的手背,缓慢引着往嘴边滑,让他手腕中心沾上浴后水润的唇,又被悄悄探出一点,似有挑逗之意的舌尖轻拢慢捻抹复挑。
吴岳紧了紧搂着对方腰肢的手臂,看一贯严正的搭档此刻面颊泛上一点红,双腿绕后缠上自己,又微低着头吐出水亮的舌尖舔弄自己手腕处的动脉,每一次扫过都如羽毛在心上轻掠,让他不由得喉头一紧,觉得口干舌燥。
“......你是不是有什么额外条件?”
对方不搭腔。
章北海沉默着收回舌头,抿了抿嘴,左手也一并搭上来齐捧着吴岳的手,神情严肃地盯着人指尖看,像是捧着什么红头文件。约秒五秒后,他才慢慢地拽着人手腕往下移,最终只剩beta的食指中指末端还拨在alpha的下唇上。
吴岳干咽一口唾沫,微低下头去贴近怀里的人,笑意盈盈的眼睛里还憋着点渴望:“北海,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呗?”
对方终于张了嘴——却在下一秒将两根手指狠狠地捅进了自己口中,一直含到指根。吴岳长得高,手指也生得修长,这猝不及防一插直接捅到了alpha喉咙深处,激得后者干呕一瞬,双眼也泛出半眶眼泪。他又将沾满涎水的两指从口腔中缓缓拽出,引着人往下摸的同时,抬眼对上了β。
章北海一双下垂眼配剑眉,虽然平时看着庄重,但微低下头眼球向上翻时,却总被耷拉下来的外眼角衬得我见犹怜,现在再配上噙着泪,晶莹剔透又近在咫尺的眼眸,就好像抱着一块将软成水的钻石,人间难得一见。
Alpha领着那只手依次缓缓划过下颌、喉结、锁骨,所到之处便皆沾上黏连却透亮的水。水迹在心口处打转,打转,最终章北海撤掉一只手的同时拉着吴岳探进了自己衬衫深处,捻起了胸前的那一点红,也将自己彻底扔进了beta怀里。
要命。
吴岳一咬牙,猛地挣出手来掀掉对方头上的白纱,手臂挤进那人与桌子之间的缝隙,直接托起臀部转身将人扔到了床上,一蹬拖鞋,欺身压上。
他没那么多花样,只是找准了章北海的唇直直地进去攻城掠地,唇舌交织的同时手也在人身上游走,揉捏,像两只缠斗在一起的动物,肆意宣泄着原始的兽欲。
吻毕,beta倒也不闲着,头埋在alpha脖颈处吮吸出一处接一处红痕,手掌专挑身下那人敏感的腰窝搓,引得那人喘息加快,信息素早已将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吴岳,吴岳,”章北海唤两声,手把着爱人肩膀要将他推开,“你先停。”
后者倒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听见这话便迅速停下动作撑在他身上,问人怎么了。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做,但要先告诉我你给控制器上的长安QQ设了什么密码;二,不做。”alpha掰着手指给他数一二,要是忽略潮红尚未退下的脸和不稳的气息,倒真像来正经谈判的。
“啊?”
吴岳先是愣了两秒。
随后脸上精彩得像刚投入七彩大染缸。
“不是章北海你能不能少对我使点下三滥的招啊!”beta笑也笑不出,气也气不起来,“不给,偷窥孩子隐私算什么父母。”
“他哪有隐私,研究院那边7乘24小时监控他一切信息,让我看一眼确定一下有没有异常又怎么了?”alpha双手环住身上那人的脖颈要把他往下拽。
Beta较着劲不肯下去:“你也知道他们7乘24小时监控那你担心什么?有异常别人看不出来?”
“最了解孩子的肯定是父母,你我都不知道那新成立的小组什么底细,王明都被踢出来了,不能指望新来的人了解孩子。而且这实验现在涉及的又不只他一个,要是他被网上的不法分子误导,找机会酿成大型网络崩溃,这责你我都担不起。”
“杞人忧天。人家组里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教育学家,你就算看人再准也没系统学过,想这么多干嘛啊?”
“要不不做,要不给我密码。”
“不是,你这,我就算真做了不给密码你又能把我怎么着?”
“那算你婚内强奸。”
“......”
“行,”吴岳咬着牙要起身,“我冲凉去了。”
章北海还套着对方的脖子不让走:“不能开门,信息素会溢出去刺激长安。”
Beta吸吸鼻子,闻两下啥也没闻着,又拿不准alpha是在唬他还是真的有信息素,犹犹豫豫地还是侧躺到了伴侣身边。被挑起来的火压不下去,搂着爱人还不能吃,他嘟囔时都带了几分委屈:“谁强奸谁啊......”
“长安要是个普通孩子的话,我也不愿意查他手机。但现在情况特殊,对于潜在的网络安全隐患,我们必须重视。”章北海也强压下腹部的燥热,用起工作时冷静语气。
“重视规重视,”吴舰长叹口气,“做人总要有点底线的。你改天去跟长安谈谈,他都长这么大了,肯定能沟通。”
“你给我密码,让我看一眼他和网友的聊天记录,这是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
“你歇着吧,少瞎想,我去开窗户散信息素。”
“吴岳,等会,你先别走。”
“咋?”
“你确定不给?”
“我和唐长安同志站在一起。”
“真不给?”
“不给。”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给不给?”
“你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那也是不给!为了看孩子手机来色诱孩子他爸,你有底线吗章北海!”吴岳伸手要推开搂着他脖子却还不敢看他的α。
后者被他这样一说,也羞耻得要命,闭着眼红着脸,最后给自己做了一次心理建设,低着头咬牙切齿地说:“......不给也行......都做到这一步了......”
“哟,章政委现在受不了想要了?”吴舰长嗤笑一声,终于从桎梏中挣脱出来,下床去开窗户,“我就不做!我气死你!”
[18 : 28]
章北海:我怀疑你参与贩毒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这里是 中 国 .jpg
章北海:今天早点回家,我们谈谈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自己人,莫开腔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招,我都招,你想知道啥
章北海:想看你和网友的聊天记录,以及你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这直接的?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爹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聊天记录不合适
章北海:我不在乎你在网上跟人说什么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流泪猫猫头喝酒.jpg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你在乎
章北海:我也是你那个年纪过来的,你会谈什么多少能猜到,我向你保证,我不管你,我只是担心你被网上的人骗
章北海:让我看一看,好吗长安?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现在是爸在拿手机????
章北海:你爸在做饭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OK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时代变了啊爹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网友,菜菜,乖乖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记录你肯定接受不了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不给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流浪猫猫球.jpg
章北海:我说几条我的接受底线,你看行不行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成
章北海:█████████████████████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你和我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吗???
章北海:███████████████████████████████████████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我还没成年啊!!!!!!
章北海:█████████████
章北海:████████████████████
章北海:██████████████████████████
章北海:████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我晚上自觉上交手机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组织放心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不可以涩涩.jpg
章北海:那你现在能回答为什么问那些问题吗?还是要等到晚上回家说?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你真的想听吗?
章北海:是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确定吗?
章北海:确定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其实我跟高三的一个同学(不是A,beta,别骂)在合作写小说,科幻军事类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然后里面有几个设定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 ||||||| 58'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 ||||||| 47'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语音说不清楚,我打电话跟你说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语音通话]对方已取消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语音通话]对方已取消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 ||||||| 32'
章北海:你先好好上自习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等我回家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张嘴怒吼流泪猫猫头.jpg
章北海:......
进行一个双舰的合璧:祝你平安,莲花.jpg
政工干部窝在车后座,看着楼上熟悉的窗口里有暖光透出来,忽然罕见地,用一种像八百年没睡觉的疲惫低叹道:“我不想回家。”
吴岳熄了火,把头歪到副驾看看,便也瞧见了居民楼七层的灯光。智能家居的控制权跟盘古五号连着,家里这时灯亮着,只能说明长安已经回来了。
“我不想回家。”alpha又重复一遍,干脆躺在了后座上,双手搭在身上双眼无神,活像躺在花棺材里的吸血鬼。
Beta解了安全带,回头瞧他这副稀有的赖皮样,笑得像棺材里的白玫瑰:“你这就跟长安早晨起来抱怨不想上学一样。”
“要是累就回家睡呗。”吴岳倒也理解他的疲倦,今天从早跑到晚,座谈会、报告、接待外宾整得人连轴转,上车出军区时月亮早高挂在天上了。
“老吴,你上后座来陪我待会。”
“怎么了?”
“易感期。”
“你易感期五月底,今天才四月二十六。”
“......”他叹息一声,“那你走吧,车钥匙给我,一会儿我再上去。”
这若有若无的无力感倒是把β拿捏得准,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后座上了。吴岳从背后把他上半身提起来圈在怀里,呼吸打在人脖颈处,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劝:“想抱就直说呗,又不犯法,老拐那弯干嘛呀?”
“也是,”α不轻不重地回,“反正年底就离了,趁现在多抱两下也好。”
这是疲倦不堪的章北海特有的尖酸劲,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人气儿。
同级常笑说章政委像个机器人,没什么表情,不爱笑,但一个个的心里也都门清——这么评价跟笑不笑没半毛钱关系。他会在座谈会上慷慨激昂,也会在联欢时爽朗地大笑,他是信仰坚定、受人崇敬、值得信赖的战士、政工干部,但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外壳背后,他还剩下什么?
章北海用二十年让自己长成了电视剧里的伟光正工具人,明亮又平面。他是一团浮在空中的火,永远燃烧,但看不见燃料。一个不会愁、不会脆弱亦不会小心眼地抱怨的人,多像机器人。
只有在眼下这种时候,吴岳才感觉到:哦,就算不在易感期,他也是需要我的。
怀里的人搭上了他的胳膊,脸微微侧向他,泪痣恰巧被漏进来的月光照亮,他说搂紧点,再搂九次你就解放了。
过于明显的气话吴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不安慰不太好,安慰说想抱几次抱几次,那也是假话,很快就离了,尽早抽离对谁都好——他只能问:冷吗?
“不冷。”
“累了?”
“嗯。”
“今天忙吧?”
“有点。”
“......”
于是他只是应着那人的要求,将人狠狠地往怀里揉。
如果真能揉进血肉里那就好了,吴岳想,我成为你,你也成为我,红光和蓝光透过三棱镜合二为一,不会再有误会、猜疑与隐瞒,亦不用再靠分开来获得安宁。距离与融合都产生美,只有近在咫尺的两人间隔了层铁丝网让人难堪。
晚风扫过绿化带的槐树,树叶间的沙沙声却没有卷进车内,这里静得除了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吴岳知道章北海远没有白天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说话,他不是那种能从社交中获得能量的人。太内向,想得太多,一句话说出口前在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遍,话说多了脑子也疼。年轻时忙累了,他晚上到家也就往自己身上一黏,蹭蹭这蹭蹭那,像个到处撩拨的哑巴。
随着阅历增加,承受能力提高,这种依赖也就少了。
其实吴岳觉得章北海应该也是喜欢“说话”的,他应该会经常在心里自言自语,但就是懒得把脑海里的话表达出来——还要检查语法、用词、符不符合当下氛围、会不会产生歧义、会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
这所有的一切,吴岳明着跟他说了很多次: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说的是不是倒装,加了几个儿化音,符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没有说清楚。我要是没听懂我可以再慢慢问,我要是觉得不爽咱俩也可以跟你吵一架,你他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想回去面对长安,像前几天一样陪他聊他的小说,我理解,现在事态升级,长安背后是整个研究组,你跟他说的每句话都会被严加记录,这情况下不能出现纰漏。但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大学时的你我,长安上的你我,唐上的你我,你为何仍然不肯展露真正的自己?
吴岳与章北海额头抵额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你那天晚上看的视频是什么?”他听见耳畔传来伴侣的声音。
“哪天?”beta猛地睁开眼睛。
Alpha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疲惫时表情总会多点——没去看吴岳的眼睛,盯着前座底部瞧:“我问你要密码的那天。”
“哦,”吴岳若有所思,撤了只手往兜里探,“是个自媒体做的人物传记,挺有意思的。我还下载了,找出来你看看?”
章北海点了点头,便见吴岳的手臂又环到自己身前,手里握着手机,头搭在自己肩上划开锁屏,搂着自己一块找缓存。
“吴岳。”alpha看向身旁人被手机照亮的眼底。
“嗯?”
“我下午看朵云,像你。”
“云还能看出人脸来?”
“耳朵尖、嘴巴短、尾巴毛茸茸,向上翘。”
“狗啊这是!”
“这我可没说。”
章北海低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被屏幕亮光一照,像是有星星在其中闪耀。吴岳看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笑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但就是能让人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两个大学生在广场放烟花。那时他的眼睛也这么亮,那时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故事性、科普性、娱乐性都有,挺不错的,”alpha评价,“还有吗,我还想看。”
“都看了仨了北海,”beta摁灭屏幕,“明天再看明天再看,都十点半了,再不回去长安该急了。”
“他巴不得咱俩不回去,让他和对象煲电话粥。”他心情大概是好些了。
“对象?哪个对象?”
“跟他写小说那个,也是上次叫他去过生日的那个beta同学,他一聊天就笑得跟花一样,十有八九是对象。”
“那为什么会是个β?那让他分化成Ω的意义又是什么?”
“回去再问他。”
嗵、嗵、嗵。
指关节在唐长安敞开的房间门上敲了三次,吴岳盯着地面,又等了几秒才抬起头来。
亮着的电脑此时果然退回了桌面状态,设备里的青少年摘了耳机,捧起桌边的半桶方便面。他双脚在地上划拉两下,坐着转椅往吴岳的方向靠近了些:“你俩今天咋回来这晚嘞?”
“你爹今天比较忙,我等他,”吴岳往床上一坐,“我俩进家门你也不出屋打个招呼?”
青少年挠挠脑壳,撒娇似的笑:“这不戴着耳机和同学聊天,没听见嘛!”
“你那同学不是高三了?你这么跟人聊天不打扰人家复习?”吴岳一拍设备,“大晚上少吃点方便面,你要是饿我给你做糖炒鸡蛋。”
虚拟人护着方便面桶不撒手:“在我俩的时间流速里,她上周刚高考完。”
章北海在这时探身进了房间,他摁紧了颈后信息素抑制贴,表情平淡地看设备:“你在家也尽量把抑制贴贴好。”
唐长安情绪激动地亮脖子:“我贴得好好的!这是面的味道,不是我。”
Beta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游弋,哇,真有人是红烧牛肉味信息素吗。
“爹,我把陆仁贾设定给改了。”青少年放下面桶,俯下身去书包里翻记事本。
章北海也往床上一坐,就在吴岳身边看他翻:“之前你跟我讲剧情时你爸都在做饭,你先给他简单介绍一下故事背景。”
“得嘞。”小孩比一个ok。
“主角名我还没想好,我一般叫他123。故事背景表面上就是现代社会,123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人,但是他成长过程中逐渐发现了世界的一些端倪,然后经历了很多我还没想好的事,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军方的人造人项目,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其实他活在一个‘所有人时间流速’都一样的世界。”
吴岳倒吸一口凉气。
Alpha将手覆上了他的膝头,趁唐长安看本子时向他轻微摇了摇头:研究所在引导他往这方面想,你不要表示出惊讶。
青少年从本子上抬起头来:“呃,我表述有点太简略了,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差不多明白,”吴岳说,“不过我有个问题,假设这个世界里,所有人时间流速都一样,那为什么他们要给123建造一个‘时间流速’不一样的世界?多麻烦啊。”
小孩闭眼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自豪样:“其实123一半活在现实世界,一半活在虚拟世界。研究员既想让他接触真人,以防培养出啥反社会武器;又怕123在年纪尚小,还不够成熟时发现自己是个实验品。又因为123的成长速度比正常人快得多,所以他被灌输说‘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时间流速,每个人的成长速度都不一样’,这样他就觉得那些成长速度比他慢得多的‘真人’是正常的,而那些虚拟世界里成长速度跟他一样的程序人,也可以让他不多疑。”
“长安根据前几年挺火的那个阴谋论改的,说‘其实人类成长速度都一样’的那个。”章北海补充。
“哦,那个啊。”吴岳微微抬头,装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种阴谋论当然不存在。他这才算是明白为什么章北海嫌累,不愿回来跟孩子说话——一边斟酌哪句话能说哪句话不能说,一边猜测唐长安眼中的世界,确实费脑子。
“然后陆仁贾原本是一个,怎么说呢,123当时觉得虚拟世界里的程序人不太像人,开始怀疑自己特殊。研究院就安排研究员陆仁贾进入虚拟世界接触123,跟他成为朋友,打消他的疑虑。后来又经过一堆我还没想好的事,123就发现陆仁贾的真实身份了,然后陆仁贾也就坦白说自己对123的友谊也是假的,以前的欢乐也都是装出来的。”
“你确定你是要写友情,而不是爱情?”吴岳问。
唐长安像犯了PTSD一样拍案而起:“就是友情就是友情!去他妈的谈恋爱,革命友情高尚的一批!”
“成成成,你坐下,别激动,”beta摆摆手,“没说友情不高尚,友情爱情亲情战友情,所有爱都一样高尚。”
“......听我讲剧情的网友都劝我改成爱情。”小孩委屈地在转椅上缩成团,手一推桌边,干脆随椅子转了起来。“他们觉得爱情为假会对123产生更大的刺激,但我就想写友情。”
吴岳脱鞋在床上盘起腿来:“然后呢,你不说把他人设改了吗,改什么样了?”
“改得,改得挺温柔的,”转椅缓缓停下,“现在陆仁贾是因为真的想跟123做朋友,才申请靠近他的。就那种,虽然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那种feel,你懂吗?”
章北海一手撑着下巴:“你不是喜欢写悲剧吗,怎么想起来改这个了?”
“这条if线一开始是我同学想的,合理是合理,但我觉得不刺激就搁置了。”唐长安翻着笔记本,语气倒落寞了不少。“现在她快去上大学了,我就想,改了,写一点123和陆仁贾的故事线,印成本子给她做送别礼物。以后四年就再也见不到了。”
吴岳沉默一阵,安慰道:“上了大学也一样见啊,现在通讯手段这么发达。”
“那不一样。她想上的是你俩的母校。”
“那也没事,周末......”也有空用手机几个字还没出口,便被章北海高声盖了过去:“周末虽然聊不了,但大学也就四年,很快的。”
航母舰长满脸不解地扭头看向自己的搭档,后者却接过话头问起了“那位同学”的具体信息,没给自己留一点插嘴的空间。不能吧,军校放假时间有什么好瞒的。
他眨巴眨巴眼,又在心里嚼了一遍刚刚的话。既然唐长安这么在乎那同学,人家的目标院校必定是查过的,得出这样一个“四年见不到”的结论,确实有可能是研究所安排的——那为什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这猜猜猜的,万一说漏了什么怎么办,就这么信任我和章北海吗?
或者只是信任章北海。
吴岳望着天花板,这白色的天花板真白。
“欸对了长安,”beta打断两人谈话,“你给那姑娘送自己写的小说当礼物,人家会喜欢吗?”
“喜欢啊,毕竟123是我俩一起创造的角色。”
话音刚落,Ω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敛起了脸上的笑。他合上笔记本,放在膝上,坐直了,正经严肃地问床上的两位军人:
“我要是高三努力,能从四百来分追到你俩母校的录取分数线吗?”
冷风依然开得足,两百柱树状机柜也仍在“盘古五号”量子计算机中心的地下四层伫立。一棵棵钢铁巨树从电梯口向内一圈圈地成螺旋状蔓延,其间又时不时插入灌木丛似的控制桌。由高新科技所组成的原始森林将人引向螺旋中心——那里原本有一张宽大的普通桌子,如今却被全套的监控设备,控制台换了去。
一位身着黑夹克衫、白衬衣、黑西裤的中年女子立于控制台边。她摘下头戴式耳机,问一旁的白大褂:“通知两位培育员了吗?”
“通知了,几种应对措施简案也当面交给他们了。”白大褂推推眼镜。
“他们两个现在谁请假待命?”
“章北海。”
“可以。”总指挥点了点头,又戴上耳机。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机柜,此时每柱铁树下都站着一个人,身旁皆摆一把伸缩梯准备就绪,像两百只静候命令的啄木鸟。“各部门注意,实验于11:30正式开始,重复一遍,实验于11:30正式开始。”
远处的心理医生走到控制台前来,屏幕上的研究员在虚拟青少年面前笑得正欢。那姑娘在接触唐长安前把自己的脸捏得幼了些,此时倒真像个刚成年的准大学生。神态也像,他想,嘻嘻哈哈地和朋友打闹,拍大头贴,攥着手里的自印小说笑得比哭还难看,但就是嘴硬地和小孩互称“我的好大儿”。
“她是真把唐长安当好朋友。”医生感叹道。
总指挥关了麦克风,回复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
‘准大学生’抬手腕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四。下一班地铁还有五分钟进站。
她和唐长安正坐在地铁站的椅子上。不,其实谁也不坐在这里,她坐在计算机中心的V装具内,而他就是计算机本身。
“其实你刚考完的时候我诅咒过你,”唐长安靠着椅背,看地铁站名,“诅咒你分不够,够不上第一志愿,然后你换个普通学校,这样咱还能在网上聊天。”
研究员双臂环胸,将胸前的未出版纪念册抱紧了点:“咱们唯物主义者不兴诅咒这一套。”
“你走了我又会很无聊。”
“诶呦安宝,你那高中生活还无聊吗,一分化被4个alpha同时追求!”
“卧槽你还提这事,当时要不是你来了我果断办转学!!!”Ω一手揽过beta的肩膀,一手挑起对方的下巴,“宝贝儿~下午大课间想来看我打球吗?”
“哕——”高二生又松开手,转过头去使劲一呕,“我没告他们性骚扰算我活菩萨!”
“那得亏你背了个痛包,”研究员再次抬腕看表,“不然你转走了我也注意不到你——还有三分钟。”
唐长安掏出两张大头贴合照,一张塞到对方手里,一张留给自己:“儿啊,这四年你可不能忘了爹。”
Beta看了看手里的大头贴,没笑着反驳却很认真地握住他的双手,凑近了看他:“你......”
“你来找我吧,你不是也想参军吗,你来找我吧,就明年,高考后跟我报一所学校,来找我!”
Omega被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这张脸属于他最能吐露心扉的朋友,倒映着他的过去与将来,他所规划的每一种未来里都有这张脸陪他打游戏,灌可乐,而这张脸现在要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四年。
他忽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鱼刺鲠在喉咙里,他回味着肉的鲜香又被刺的难受。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得模模糊糊了:“我四百来分......咋考得上啊......”
“不是还有一年吗!”研究员将高中生揉进怀里,V装具诚恳地传递着拥抱一个人的所有感觉,“一年一定够了,你考考试试,肯定能考上!”
“概率太小了......”唐长安也拥上他的朋友,现在没必要吝啬怀抱。
列车进站的巨大轰鸣声从耳边传来,身旁稀稀拉拉的人群动了动,纷纷在黄线前站好。研究员抱着他,最后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二十九,这班地铁是来接自己走的。
“得走了,再晚赶不上火车了,”准大学生拍了拍怀里人的背,松手,起身。地铁车门在五米之外打开,逼真的假人依着程序登车,对于他来说,她也是假人,也该走了。
唐长安起立送她,脚踩在黄线上巴巴地看车厢内的人。里面的照明灯苍白,把人照得像太平间里的尸体,真难看。唐长安咬紧了嘴唇,红了眼眶,这比喻太糟了,哪能这么咒人,但说真的,你还是出来,在我面前最好看。
“我肯定不换手机号微信号,你要能打要第二时间打给我。为啥不是第一时间肯定是因为第一时间要留给爸妈......你爸妈都不来送送你算啥爸妈啊你第一时间还是打给我吧,打给我吧,”他心里难受的时候总喜欢絮叨,“我也是你爹,你打给我吧。”
Beta手里的自印小说被摁出些指甲印,她贴着地铁门边喊:“我谁也不打,你来找我,明年立刻马上来找我!”
“我......”
“你能考上,长安,你一定能考上。”
“我......我一定努力。”
“你向我保证你来找我。”
“可这概率太小了,两百分的差距我去哪找?”
“长安......”
地铁门关闭的提示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我保证,”青少年心中一团火气涌出来,“你等我,明年我去找你!”
玻璃门在两人眼前关上,研究员忽然趴在了门上,贴着玻璃窗看虚拟小孩:“不管怎样,我们明年一定会再见!”
这话略微超出了任务许可范围,但地铁启动的轰鸣声也把它盖的一点不剩。轨道摩擦的噪音盖住所有残酷的真实,裹着列车驶进黑暗,只给孩子留下一个或真心、或被安排的承诺。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冷调的站台灯刺得人掉下泪来。
11:30
此时位于“盘古五号”负四层的两百余位工作人员皆屏气凝神地期待着耳机里传来报错声。
这两百名“啄木鸟”中有些聪明的已经猜出了这实验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想太多的人只当这是次普通的设备检修。但无论他们如何认为,他们都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批“见证”人们自己是否有“意识”的人。
11:32
悬于主控制台上、一人高的黑色大屏幕始终未显示出任何预料中的错误信息。
心理医生皱着眉低下头去,背着手在控制台前来回踱步,心里的鼓打得震天响。
“赵主任,你也不用太紧张,”白大褂双手插兜,劝道,“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日子该过还是一样过嘛。”
“你说的轻松!”踱步那人回,“要没有自由意志,那人为什么而活?‘思考’都是种幻觉,那文化、艺术、个体自由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都关起来一天劳动二十小时算了,尽早在宇宙中散播基因才是唯一的正道啊!”
“这结果就算传出去又有多少人信?况且我们的基础元件容错性强着呢,不会这么快报错的,再等等。”白大褂满不在乎地说。
一直沉默的总指挥盯着唐长安的状态。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往站外走,手碰了额头七次,步伐有些犹豫,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这举动使她产生了一种预感:实验结果很快就会出现。
虚拟青少年在地铁站中像打醉拳一样走了几步,最终脚步一转,踉跄地摊在了最近的空椅子上。
他摸出兜里的手机,往微信家庭群里拨了个语音通话,谁接都好。
“我头好疼,能来接我吗?”
“C区21号kn190错误”
“H区06号ac281错误”
“D区48号kt173错误”
“F区28号ee128错误”
“A区14号ju451错误”
“G区17号eu120错误”
青少年那一句头疼就像一条命令,他话音刚落,红色的错误提示就如暴风雪般,成片成片地打上了大屏幕。
各级指挥员根据预案开始有序地修正错误,他们不停连接上相应位置的啄木鸟,“D区07号io089递交给G区24号,接收A区送来的元件放置于空位”之类的指令不绝于频道。
钢铁森林里磁悬浮云梯升升降降,啄木鸟穿梭于其间,他们的试炼刚刚开始,这样的调整工作或许还要持续一下午。
心理学家倒是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他用手背抹去额上的冷汗,又抚了抚胸口:“太好了。”
太好了,思想上的变化可以反过来影响生理,意识是存在的,文化与艺术皆有意义,太好了。
他又笑起自己刚刚的焦虑来,有什么好紧张的,人类有意识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那不然哪来的突然皈依宗教的人呢?行为准则的巨大改变需要神经元网络进行大规模重组,如果心理不能向下影响,这种人又怎么会出现?
微信弹出通话界面时,章北海正坐在私家车驾驶位上。
其实这种看护omega的任务适合beta,但吴舰长这两天实在忙,晚饭能不能吃上还成问题,只有章政委能请出半天的假来。他上午交代了点事,问吴岳要了车钥匙便开出军区,军服都没来得及换。现在随便找了个街边停下,手里正攥着个刚从药店买来的盒。
他接了电话:“喂?”
“我头好疼,能来接我吗?”
“头疼?”章北海装作意外,“怎么头疼?发烧吗?”
“不烧,就是头刺得疼,晕得慌。”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行,你在哪?身边有人吗?我请个假过去。”早就请了。
“一号线会展中心站,同学已经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躺在椅子上。”
“你坐起来,别妨碍别人。”
“我爸呢,我要我爸......”青少年还是挣扎着瘫坐在了候车椅上。
“你爸开会呢。你在那坐着,别乱跑,二十分钟我就到。”
再把“黑盒子”拎上车后座时,章北海看了看表,刚好二十分钟。黑盒子是早上出门时一块放车上的,外面套了个黑色垃圾袋,在人群中也不显眼。他将车停在地铁站附近,刚脱了军常服外套,拎着垃圾袋和控制器进站把小孩抱了回来。
章北海把垃圾袋撤掉,盒子里便露出了昏昏沉沉躺在座上的青少年。
“道个别道掉半条命。”他装作不知情地怪一句,给盒子放好,系上了安全带,又查了查孩子的状态才关上门,回到驾驶位。
小孩倒是没力气反驳什么。
“熬夜熬得头疼,”他发动汽车,给自己找台阶下,“回去补一觉就好了。”
“......是不是所有病都是熬夜和零食的锅?”
他不搭腔,在红灯前稳稳地停下:“你现在除了头疼还哪儿难受?头疼是怎么个疼法?”
“就头疼,”唐长安费劲地想,“感觉有根针在脑子里到处乱扎。还有点闷,针出不去。”
章北海看了眼后视镜,原本用来看后车窗的镜子现在被调向黑柱子。
研究院给的预案里提到过这种情况:在修复系统——如果需要的话——的这一下午,虚拟儿童可能会出现头疼、短暂失忆、平衡力下降、味觉丧失、昏迷等症状。现在只是头疼,倒也让章北海松了一口气。
“你母校最好考的专业要多少分啊?”青少年问。
政工干部想了想,还是决定从父亲而不从培育员的角度回答:“别为了一个人去选择一条不喜欢的路。”
“有她的路就是我喜欢的路。”
“你还说没跟人谈恋爱?”
“成成成得得得憋说了憋说了我脑壳疼。”
“你躺着,我去给你做午饭。”他用控制器给次卧床上的虚拟病号掖了掖被子,又走到窗户边拉上了帘。
“我吃完了已经,”唐长安用手背遮住眼睛,“跟同学吃完散伙饭才去的地铁站。”
“行,”章北海往门口走,“我去冲杯板蓝根。”
在控制器上冲泡一杯虚拟板蓝根只需十秒,但为了模拟真实时间,他还是开了热水壶,照常烧水。
正好可以用这时间敷衍掉午饭——alpha拉开冰箱,翻出半袋榨菜,一根火腿肠,一个冷馒头,站在桌边就水往下咽,两分钟解决战斗。
他又摸出兜里的药盒,新买的,一盒四片装,正面写着药名:强效Alpha用信息素阻隔分散片。
这药能让他在下午暂时“成为beta”,但副作用包括且不限于在药效过后头晕、恶心、高烧、激素紊乱。章北海之前没用过这个,只是听说有Ω孩子的AO家庭会备一盒这药。
盒里倒出来是一板灰,十字状的蚂蚁线把这板平均分成了四份,每份上嵌着一枚白色圆形薄片。他抠出一片扔在杯子里,晃晃水杯,药片散成粉,又被人一口吞下。
Alpha端着控制器手机又进孩子房间。正午的阳光被遮光帘挡在室外,昏暗的室内总让他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或许是因为药效。
他在控制软件上简单操作两下,便把青少年扶了起来,板蓝根也递到了嘴边。后者一直没睡着,从刚刚章北海进卧室起,就一直盯着天花板发呆。
“把抑制贴揭了吧,揭了还好受点。”α在床边坐下。
Omega咕嘟咕嘟喝下半杯,剩下半杯放上了床头柜,随后又往被窝里一缩:“算了吧,也没难受到哪去,贴着吧。”
他眼巴巴地瞧章北海,后者也就心下了然。戴抑制贴是难受,但小孩更想让父亲陪陪自己。
“没事,揭了吧,我陪着你。”
“我揭了你咋陪。”
“坐这儿陪。”Alpha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确定没味后搬来了个转椅,在床边坐下,又把右手放在了床上。“拽着手心里会好受点。需要我抱你吗?”
设备里的小孩搭上伸过来的虚拟人手,别别扭扭地说:“抱就算了,我这么大了还抱,太肉麻了。”
“长再大在我们眼里也是孩子。”他伸手在设备上摸了一把,“睡吧。”
"脑子很乱,睡不着。"omega腾出手揭了颈后抑制贴,发现章北海和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后放心地攥紧了虚拟手掌,“帮我查查去年录取分数线呗。”
“查过了,”章北海另一手摁亮手机屏幕,照着上面念,“指挥类分数线548,非指挥类分数线637。”
“好高......”
“Omega报指挥类容易吃亏,如果你真想考,尽量奔着650去。”
“我上四百五都是个挑战......”
“那就换个目标。”
“我跟她说好了要去找她。”
“那好,还有一年,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希望。”
“我上哪找补分去......考不上怎么办啊。”
章北海熄了屏,坐正了看青少年:“你如果想考,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提分,至于结果以后的事,就留到结果出了再想。”
“怎么可能不想啊。”唐长安眼眶里带点泪,“高三逆袭的概率多小啊......”
他的父亲将另一只手也盖在了自己手上,双眼锁着他,内里像有剑在燃烧,开口的每个字都如千钧巨石坠地:“只要是你认定的事,不管概率有多小,代价有多大,都要去试。”
这是过去的章北海,现在的章北海,未来的章北海所共同送给他的话。
时针指到六,五月中旬的太阳堪堪落下,橘红从已被拉开的窗帘边撒进室内,落下一屋金沙。
仿生儿童恢复得不错,面色红润,脸上的两道泪痕半干不干,正坐在床上翻书包。章北海就在旁边削苹果。
“给。”他用程序给唐长安递了个苹果,手上削好的苹果便往自己嘴里送。
仿生人抬头:“你啥时候削的第二个?”
“就刚刚,你翻书呢,没看见。”他咬一口苹果,看见手机上弹出了一条新短信:修复基本完成,辛苦了。
“诶对,爹,我高一的课本呢?”
“你床底下。”
小孩下床去找。章北海趁这时间回了短信又看了眼微信,两个小时前给吴岳发的消息,对面现在刚回:刚开完会,十点我自己回吧,给我留顿饭就行。
“头疼好了?”
“好了。”
“那行,”alpha站起身来,手里的苹果还剩半个。“我做晚饭去了,你想吃什么?”
“炸蘑菇!”
章北海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却在迈步的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也好像忽然入了冬,冷得让人打颤。
Alpha扶稳了额头,从主卧衣柜翻出件外套来披在了身上。十几年没发烧了,他都快忘了这感觉。浑身无力,又冷又晕,不想动归不想动,但总是要把饭做完的。唐长安可以用程序一键喂饭,但吴岳忙一天,回家还没口饭吃未免太惨。
两个鸡蛋简单磕进碗里,筷子进碗搅打却手一抖打出去半碗。扯下两片厨房纸擦拭桌上的蛋液,胳膊肘却碰上了台边的盐瓶,玻璃瓶哐镗一声落地,瓶子没碎,盐撒了满地。章北海叹了口气,撇了厨房纸,扶扶昏沉沉的脑袋又要去拿扫帚,结果左脚拌右脚差点摔在了地板上,幸好及时扶住了灶台。
周围越发冷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脑子还是不听使唤,重得不停向下坠。全身憋闷得像被关在锅里烤,但是很冷,又冷又闷,皮肤却是热的。章北海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放弃抵抗,转而从橱柜里翻出了一桶泡面。这桶泡面和两根冰箱里存的玉米肠被一并放在了餐桌上,病号又贴上张便签纸,写了两行字:有意识;自己泡面。
他冲孩子房间喊了一句“自己泡面吃,懒得做饭了”,又看了眼餐桌,收走了过于显眼的药盒,进了主卧。药盒扔在衣柜的药箱里,人扔在床上。虽然Alpha身上的衬衫还扎在裤腰里,腰带硌着也难受,但他也顾不上了,裹着薄被子便昏昏睡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又将高热的神经从混沌中拽了出来。章北海挣扎着掀起眼皮,在夜色中摁亮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八点半,不会是吴岳。他强迫自己下了床,小跑两步来到门前,透过猫眼却看到门外是位外卖员。
青少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我订的,你拿吧!”
两道菜,糖醋小排、地三鲜,三碗皮蛋瘦肉粥,开盖后还冒着热气。章北海双手抱着碗,手上,心里都暖和不少。黑盒子被转移来了餐桌,小孩捧着一碗虚拟粥,看着身披外套面色潮红的父亲:“你发烧吗?”
“不发,”章北海直了直身子,像往常一样舀起粥来,“没睡醒而已。”
他看了眼没有变化的余额——青少年的零花钱只能买点虚拟物品,要买实物的话,钱会从章北海账上扣——问道:“你用零花钱订的外卖?”
小孩颇为自豪地拍拍胸脯:“我自己挣的钱。”
“哪挣的?”
“呃,”唐长安刚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嘴,“那个......”
章北海放下塑料勺,双臂环胸。
“游,游戏代练。”
“......”
开锁,进门,关门,玄关处还留了一盏暖灯。挎着公文包的吴岳在家门口伸了个懒腰,筋骨也发出些卡擦卡擦的细微响动来。客厅里平稳运转的时钟还滴答着,时针快指向十一。他换了鞋,进屋转了一圈,主卧与孩子房间都没有光从门缝里渗出来,估计是都睡了。吴岳又放轻了脚步走回餐桌边,桌上还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粥,两盘没怎么动过的菜。
黄色的便签贴在饭盒盖上,上面只写了三行字:有意识;自己泡面;长安自己赚钱订的,热了再吃,粥不够冰箱里还有一碗。
有意识,有意识也行,不重要。重要的是两道菜中有他喜欢的糖醋小排,一想还是孩子给定的,不禁让吴岳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但笑过后他又觉得心底空落落的,章北海甚至不愿意给他留碗饭,孩子要不订的话他就只能自己泡面了。
或许也是在准备离婚,让两人都提前适应身边没人的感觉。吴岳耷拉着眼拿起外卖盒,确认底部标着5PP后将粥和排骨送进了微波炉。
再进主卧时已将近十二点了,吴岳累得脚步都有些虚浮,看床上的那人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也就没开灯,摸黑换完衣服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这才发现章北海把自己的那床被子也裹在了身上。
嘿,不是怕热吗,今天怎么还抢人被子。五月份盖两床被子不怕中暑啊?
他想掀回一床被子,却在手意外擦过身边人脸颊时吃了一惊——好烫。吴岳立刻将手掌覆上了章北海的面颊、额头,手心里传来的异常高温顿时给他吓精神了,忙探身摁亮床头灯,扒拉开两层被子,让缩在里面的人露出半个上身来。
暖光灯下的alpha脸烧得滴血,明明是在睡梦中但两条眉毛还拧在一块,看起来并不好受。他身上还穿着制服,衬衫被睡得皱皱巴巴,腰带系在身上也必定硌人。吴岳一下慌了神,相处这么多年他好像没见过章北海发高烧,现在也不知道这人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于是他连忙将绻缩的α掰成平躺,俯下身去焦急地晃人:“北海,北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北海!北海你醒醒!”
章北海在迷迷糊糊中被晃醒,一睁眼看见那张熟悉的、放大的脸就又闭上了眼,只用气音回了句:“嗯?”
“吓我一跳,”吴岳呼出口气,起了身,“我还以为你昏迷了。”
“没,就是睡了。”
“怎么发烧了?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五六点,”章北海避重就轻,闭着眼睛又问,“几点了现在?”
吴岳下床去衣柜里翻了件白T,又坐在床边,把没骨头的人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十二点吧。咱把衣服换了再睡,你这硌着太难受了。”
他一颗一颗去解章北海的衬衫扣子,一片片粉里透红的皮肤便往外露。后者脑袋枕着他的肩膀,没什么反应地任他摆布,只是在赤裸上身时才悠悠嘟囔了句:“冷......”
Beta手脚麻利地给人套上T恤,放平,又将两床被子往人上半身一堆,算是解决需求。“换裤子太麻烦了,我就给你脱个裤子,你先穿着内裤睡吧。”说罢又三下五除二地将话语付诸行动,宽衣解带盖被子,手法利索得像卷了十年春卷。
眼看着吴岳收拾完,捧着脱下的制服又起身不知道要去哪,章北海探出只手扯住人的衣角:“去哪?睡吧。”
后者将那只手推回被窝放好,还是起身站到衣柜面前:“找体温计给你量量体温。”
“就前几天累着了而已,睡一觉就好了,你别忙活。”
“困意早被你吓没了。”吴岳将换下的衣服搁回柜子,又翻出深处的药箱。像有强迫症一样整齐的药盒堆顶部此时却出现了盒被随意丢上去的药。
Beta拿起这新药一看——强效Alpha用信息素阻隔分散片。
卧......不会吧。他急忙扣开盒,一拉内部的灰色药片板,四粒药片中果真少了一片。
“章北海你真行。”吴岳在衣柜前半气半急。这药副作用太强,是否停止生产在网上吵了多少年,一片下去要是只烧一晚上那算好的,信息素常年紊乱的极端案例也不是没出过。他摸出药箱里的体温计和退烧药,虽然那是个堪比阿斯利康疫苗致死的极小概率事件,但他还是不愿意让章北海冒这种险。
刚领养孩子时你还劝我别太入戏,现在怎么也为了孩子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体温计让人夹在腋下,冰袋从冰箱里拿出来敷在人额头上,新烧的热水给人喂了两口后也放在床头柜上。吴岳伺候一圈一看表,距离体温计到点还有五分钟,这才又上了床隔着被子把爱人揽在了怀里。
激素紊乱倒也不会传染给β,章北海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个怀抱。但他忽然想起件事,嘟囔道:“厨房......”
“你饿了?”吴岳想起那两盘几乎没动的菜。
“不,我下午做饭,不小心撒了半瓶盐还没收拾。”
Beta听这话忽然心中一阵酸楚,鼻尖发红,像是看见了发着高烧的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起灶。他紧了紧怀抱:“明早我收。”
章北海看着枕边人从刚才到现在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结合起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在对方怀里再一次问:“吴岳,你真的舍得离婚吗?”
吴岳,你真的舍得离婚吗?
我真的舍得离婚吗?
吴岳怔了怔,觉得在这时间问这个问题着实阴险。
实验结果已经出现,心理层面的改变可以向下作用在生理层面,意志是当机体复杂到一定程度后浮现在最高层的新机制。意志是存在的,自由选择是存在的,爱也是存在的。
我可以相信真的有alpha能抵抗本能的诱惑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可以相信我对你的关心与信任并非是多年相处所产生的惯性。实验像边缘锋利的剃刀,斩掉一切不必要的弯弯绕,只留下一个简单的结果:我们还相爱,只是爱的方式不同。
他眨巴眨巴眼,有些转不过弯来:“实验结果,你没骗我吧?”
“不信明天去问王明,独立小组正在和他们交接。”
吴岳又沉默了几秒,兀自低头笑了,看便签时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世界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早上出门前他还觉得只有基因与环境决定人,晚上回来时就要他接受另一种结果——意志与本能一样坚不可摧。航母舰长的眼角已捎上了些鱼尾纹,无声的笑容中却又露出旧日的温润与坦然。章北海看着这张脸,又想起很久以前学校游泳馆里的明媚青年。当时迟迟不肯承认对方真心的,还是他自己。
他也笑了:“就应该把你们这种技术型指挥官都带去计算机中心走一圈,走一圈破毛病全没了。”
“保密项目,去不了。”吴岳说得认真。
“还没回答问题,”章北海问,“舍得离吗?”
β想了想,答得吞吞吐吐:“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真不知道,你烧糊涂了。”
“你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吴岳叹了口气,举手投降,“是,要是现在这种情况的话,我是有个主意能避免回到那种冷战的状态,但不保证能成啊——行了到点了你也别说了,我看看多少度。”
这天以后的唐长安像老了十岁,事事上心,事事认真。一夜长大的青少年面对学业再也不要死要活,章北海对此还问了问他,只得到了一句颇为中二的答案:“我还是觉得生活很苦,但现在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
政工干部在身后攥紧了拳,还是什么都没说,放人回屋学习去了。
这天以后的吴岳像年轻了十岁,航模不做了,象棋不下了,摸来电脑叫章北海一块玩双人游戏。两人打起游戏来菜得半斤八两,这坑他死一次下坑我死一次,气氛是比以前活泼了些许,但当天晚上章北海也精准总结:发展成家暴就麻烦了。工程师型舰长用理工思维想了想,说没关系,这问题可以解决,比如angry sex让双方都冷静冷静。
当然更多时候他们还是戴着耳机围在一块触控屏前刷视频,视频速度不因人而变化,嫌信息量少还可以跟身边人讨论讨论。虽然天天看视频这事听起来比较堕落,但两人又举着娱乐至死和美丽新世界讨论了几天,仍然觉得这事取决于内容,媒体本身并无优劣之分。路过的小唐还从中抄了些话作作文素材。
总体来说生活还是很快乐、香艳的。
温存过后的章北海躺在酒店的床上,掰着指头给吴岳分析为什么有了唐长安后,家里关系会缓和这么多:注入新鲜血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跟孩子一比你顺眼太多了,又乖又理智还靠得住。一提孩子吴岳又皱起眉来,说万一孩子看了眼咱俩的日历发现是你易感期,我们又“加班”彻夜不归,他是不是会察觉到什么。章北海回没事,孩子十七了该察觉就察觉,在家做还影响他高考复习。
“他什么时候高考?”吴岳问。
“六月十八,”章北海翻来手机找日历,“正好是个周六,咱们去送送他。”
“那研究所那边有说什么时候关机吗?”
Alpha沉默了一阵,又答:“六月十九上午九点,对于唐长安来说也正好是六月十九。那天研究所也会给他高考成绩。”
“六月十九?”吴岳瞪大了双眼,“六月十九他不是刚18吗?他情感版块发育完成刚好跟生日是同一天?”
“对。”
Beta啧了一声,有些无奈:“还想等他高考完带他最后玩两天呢。”
“那他高考成绩真实有效吗?咱能不能不让他学了让他随便玩玩?”
“卷子和成绩都是真的,”章北海套上睡衣,“虽然成绩无效,但你要现在不让他学他也能跟你急。”
“让他学吧。”政工干部说着,看了看身边人。
“这份执着比几天的玩乐更值得体验。”
八点多的六月阳光洗着地面,一旁的路上不时有轿车驶过,这所高中“考场”的正门口此刻显得冷冷清清。吴岳和章北海两人依然戴着无线耳机,将用袋子提来的显示设备放置于侧门处升起的挡车柱上。门卫大爷从小屋里探出头来看了两眼,又缩回去了。
“别紧张,不会写的题就跳,有时间再写。”吴岳单膝跪地,与黑盒子平视。“语文拿到卷子先看作文题目,数学保持良好心态,最重要的是不要慌,不该丢的分别丢。”
唐长安听着快包浆的老旧叮嘱,没忍住笑出声来:“咋感觉你比我更紧张呢?”
“孩子高考做父母的哪个不紧张?”beta理直气壮,手掌朝下平放在胸前说,“当时你还是个这么大点的娃娃,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要高考了。”
他笑起来,又带点感慨:“时间过得多块。”
“行了行了,”青少年呼噜了把身上的鸡皮疙瘩,“考完我自己回吧你俩别来接了,需要带什么东西吗?馒头花卷?”
“......以前在学校涉黑的小学生现在都会帮父母带东西了,你说时间过得快不快。”
“救命......往事不要重提——”高三生捂住心口就要转身,“走了走了,没啥东西要带的话我就进考场了。”
“长安。”一直在旁边驻足的章北海终于叫住了虚拟青少年。他同样蹲下身来,左手覆上了设备的侧面上部:“高考加油。”
吴岳右手覆上了设备的另一面,也重复道:“高考加油。”
被鼓励的青少年到底还是羞于表达感情,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红着耳尖扭头渐行渐远,随着不存在的人群穿过不存在的门,最终设备的显示部分又归于透明。
吴岳忽然低下头,用撤回的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嘴微微张着,吐息不稳,也看不清表情。
中午一面,晚上一面,明天早上一面,以后再也不见。
冬眠?冬眠,说的好听,下一次再见面是几个世纪以后?还有下一次吗?吴岳知道自己在发无意义的火,换做他是这项目的负责人,也会对唐长安做一样的事情。舍不得?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从领养这孩子的第一秒就知道相处时间只这么短,不是早就接受这结果了吗?只跟一个显示设备里的虚拟电子小人相处了不到两年,这算哪门子父母,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章北海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拥在了怀里。他的爱人咬着牙一声不吭,将头埋在了自己颈间,让肩膀处的衬衫也传来了些湿热的感觉。
“芒果......”beta忍着呜咽,断断续续地咬字。
章北海站在原地抱着他,一下一下顺他的背:“什么?”
“芒果......”吴岳吸吸鼻子,“咱买个芒果蛋糕,长安喜欢。”
夏风从两人身边刮过,轿车一辆接一辆地窜,门卫大爷坐在安保室里看这两个举止怪异的人,光天化日之下跟天猫精灵聊哭了,怎么看都有点病。
当晚两人也没睡踏实,章北海一夜醒了好几次,吴岳自太阳升起后再没能睡着,从四点半靠到六点半,终于一掀被子下了床。
“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没醒就让他再睡。”
吴岳两脚蹬上裤子,穿上拖鞋出了门站到次卧门前,缓缓地向下摁门把手,慢慢地推开了一条缝。卧室里的帘还拉着,清晨的光在地上洒出两条光柱,墙上的时钟如常走,但电脑主机的电源显示灯亮着。Beta心下一惊,赶忙推开了门——黑色设备里没有人。
“北海,长安不见了!”他回头大喊,又上前两步抱起了黑盒子在室内四处移动。
“不见了?”章北海同样诧异,便迅速整理好下了床,在主卧门口迎面撞上了满屋都跑过了的吴岳。
“没有,家里都找过了,没有。”
章北海眉头紧锁,从他身边跨进次卧,也先看见了亮着的电源灯。Alpha小跑到电脑前,握上鼠标挥两下又胡摁了几个键,果然未关机的电脑从睡眠状态恢复过来——划过锁屏页面后是没有任何异常的桌面。
吴岳从主卧摸来手机给唐长安播微信通话,透明的黑设备便响了起来。Beta暗道不好,立刻切屏查看孩子房间装横的网站,他的手机果然落在书桌上。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章北海探过脑袋来看。
吴岳双指不停在屏幕上操作,心脏在胸腔里震个不止,一种面对风浪都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没有,卧室,客厅,我都找了,都没有。”
政工干部抿抿嘴,背着手低着头来回走了两步,忽然灵光一现又迈到电脑跟前: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电脑睡眠前查看的最后一个网页,03:48——
高考成绩查询。考生总成绩,524分。
524分,不管是否为指挥类专业都够不上近三年来的辽宁录取分数线。章北海转头无声地和吴岳对视一刻,心下共同浮现了一个答案——准是查完成绩跑出去散心了。
章北海拿过吴岳的手机,考虑到王明有可能还没醒,便只给他发了条微信,大意为唐长安不知去向,研究所那边有没有办法能定位。
“走吧,”政委给出命令,“换衣服,把冰箱里的蛋糕拿出来,提着设备院里和学校找找。”
车内的电子表跳了个数,07:48。
握着方向盘的吴岳在黄转红的信号灯前猛踩一脚刹车,脸上虽仍然维持着沉静,心里的焦躁却不停刺激着神经。章北海在副驾驶护着生日蛋糕盒,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急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左手覆住了吴岳搭在手刹上的右手,算一个安抚。
他们在大院里找了两圈,又驱车前往了组成唐长安“高中”的公园,皆一无所获,现在正准备往家附近的快餐店找找。
“滴——”置于中央扶手箱内的手机响了一声,章北海忙拿起来看。
“北斗系统和监控在独立小组走后就撤掉了,他们现在只能根据城市地图的加载与否,给我们划一个唐长安所在地的大概范围,在海边。”他读着王明发来的消息。“停机时间不变,如果还想见他必须在九点以前把人找到。”
吴岳咬咬舌头,拨过左转向灯放下手刹换档,绿灯刚亮,便一脚油门打着方向冲了出去。
“长安——长安——”赤脚在沙滩上跑步比平地慢得多,吴岳提着设备四处喊人,越跑心却越凉——距离停机不到五十分钟,这茫茫海岸线,谁跑得完?
章北海跟在他后面提蛋糕,现在倒也顾不上蛋糕歪没歪撞没撞,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透明塑料袋里的设备,凝神听着耳机里任何疑似人声的异常。
这点正值退潮,有不少家庭带着幼儿在沙滩上逮小螃蟹,捡小贝壳。一看这两人跑这么急又喊着人名,便有好心人上来提个醒:孩子走丢了去广播室喊一嗓子呗,跑成这样多累啊。吴岳礼貌谢绝,说就丢在这一片了,没多远,又着急忙慌往远跑。
AI给虚拟小孩模拟的世界远没有真的现实细致,交互系统也不完善,他听不到广播,现在只能光凭两条腿找人。他朝着眼下这个方向跑,其实对于唐长安会去哪,他心里也有点数。
“吴岳。”章北海在背后喊他,示意人停下来。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得偏远,身后最近的游客也如一片模糊的剪影,看不真切。
吴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后者指了指耳机。
是这里了,这里是唐长安第一次见海的地方。远天有山海相接,近处有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击打沙滩,但这并未盖住耳机里那一声声来自青年的呼唤,对着大海的、不停重复三个字的呼唤:“对不起!”
设备里仍然空无一物,这道歉显然不是说给他们俩的,但仍能让吴岳喜出望外。他麻溜地挽起裤腿,将设备举高到眼前,往海里试探性地迈步。
又跟章北海陆续调整了几次方向,失踪半天的青年终于在设备里露出了背影,此时8点26分。
浪没过两人的脚踝,早晨的海水还有些冷。吴岳没有跑两步从背后抱住孩子,只是远远地又唤了一句:“长安——”
成年了,再从背后抱不合适了。
盒子里的omega青年听到这声音,把说了一半的对不起咽回了肚里。他背着身放下做喇叭状的双手,又抬起来擦了擦眼泪,这才转过身来,捋顺了声音问:“你俩怎么在这?”
“早上起来没看见你,出来找找。”章北海尽量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现在不是骂孩子的时候。
唐长安走到他俩跟前,又摆摆手让人往回走:“水里冷,走吧上坝吧,别都搁着杵着。”
吴岳任他往回赶,视线倒是一刻也没从设备上转移下来:“你知道冷你还站海里?大早上不睡觉,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门了,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差一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我就出来散散心......一会就回去了。”唐长安自知理亏,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看人。
看着孩子哭红的眼眶,吴岳也心头一酸:“你想哭在家哭、找我们哭都可以的,谁也不会嫌弃你。”
高中生一听这话,又有些哽咽,低下头去踢沙子:“我没考好......”
“高考的氛围和紧张度都是模拟考没法比的,”章北海呼噜了两把设备顶部,“你发挥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比高二这时候提了一百多分,很了不起。”
“那也是......”唐长安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句话梗在嘴边犹豫。
“那也是......”
他停了脚步,发泄似地喊:
“那也是考不上啊!”
“说提了多少分有啥用啊!分就是不够啊......就是考不上啊,为什么我考不上啊?为什么你们都能考上,就我这么笨啊?”
吴岳被他的情绪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掏出控制器摁了几个键,“真正地”将人抱在了怀里。
“你不笨,你哪笨了?”他将设备往怀里揉,“你只是落得功课太多,没补回来。这事也赖我,要是以前严格一些,说不定你现在会有更多选择。”
“我考不上就是我考不上!关你啥事啊!”青年呜咽着反驳。
“我就是,我就是,我答应过她的......”他哭得更大声了些。“我答应过她的,我答应过她的,我答应过她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做不到?”
“做得到做不到一部分看人,一部分也要看客观规律,”吴岳劝,“谁都不是什么承诺都做得到的。”
“可你们就能做到。”
这倒是让吴岳愣住了。
我能做到吗?他问自己。
他只承诺拿得稳的事,从不向注定的死局许下任何承诺,他能遵守承诺皆因那些并非难事。但唐长安,就算他能考上他又真的能去吗?他们用谎言编织一个世界,把死局藏起来,将孩子引进来却还要让孩子自己愧疚、自责,觉得责任在他。所有的拼搏到最后不过虚无,故事的结尾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决定了。
这不是混蛋是什么?他咬紧牙关,无声地滚落两滴泪下来。这泪属于一个混蛋还是属于一条鳄鱼?
我们不是混蛋是什么?
身旁的章北海提着蛋糕沉着脸看他们,他没怎么安慰人,却忽然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王工,研究所那儿有V装具能让我们和孩子真正见一面吗?”
吴岳带着泪抬眼看向他,后者打开手机外放。
“槽,瞧我这猪脑子。”那头锤了下自己的头,懊恼一声。“现在你们直接来研究所!有V装具,我们也能直接把孩子召回来,不用你俩找了。”
“不用召,孩子已经找到了。麻烦你了王工,我们现在往研究所赶。”
“不麻烦,都是做父母的,我懂。”
此时距离停机还有37分钟。
“不是,咋回事,啥研究所?关V装具啥事?”被拽上车的唐长安一脸茫然,正大口喘着粗气。
吴岳和章北海跑了一早上,情况只比他更糟,身上都渗出汗来。但现在顾不上这些,吴岳扣上安全带便驾车飞了出去。后座的青年被猝不及防的加速吓了一跳,又看向身边同样凝重的父亲,心头不禁涌上一个怪异的猜想。
“你还记得你没写完的小说吗?”章北海开了口。
“记得,”唐长安点点头,异常震惊,“你们不会真的在研究时间流速吧?”
“不。”他摇摇头。
“你是你小说的主角。”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将唐长安砸在了原地。他突然觉得身体重得不可思议,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在拍打车窗——这让他有种在跑高速的错觉。
他们闯了两个黄灯,车速快得显然超出了市内限速一大截。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章北海垂了垂眼才看他,似乎也不愿把这真相告诉面前的孩子:“时间流速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你是由量子计算机组成的人,我们是你的培育员。”
“半小时后实验结束,你会陷入冬眠,等到时代允许了再苏醒。”
“我日。”青年骂了句脏话,而他的父母罕见地没有说他。他重复道:“我是我小说的主角?”
“我是我小说的主角?”他重复。
章北海看着情绪激动,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的孩子,心脏也揪得生疼。
“我是我小说的主角。”他再次重复,但以一种肯定的语气。
“卧槽。”
“我是我小说的主角。”
“卧槽。”
“竟有这种好事。”
吴岳打方向盘的手一晃,章北海当了十六年政治干部没见过这场面。
唐长安脸上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接受这说法的整个人恨不得在车内炸成一朵烟花。他眼眶里似是又渗出些喜悦的泪水,笑得像开了嘴角:“卧槽,我竟然这么nb。”
“我是啥军方的项目吗?新时代的不死人机器兵?新概念武器?”他向章北海问道。似乎是把高考失利忘在了脑后。
“不是,”政工干部回过神,“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武器,你是人,一直都是人。”
唐长安竟显得有些失落。
吴岳被迫在红灯前停下,他有些不解地回头:“为什么你听这消息好像挺开心的?”
“高考失利的普通高中生,和即将陷入冬眠再醒来有望看到共产主义社会实现的高科技计算机人,你选哪个?”
吴岳:
吴岳:话是这么说但你就算高考没失利,也没法去上大学,不觉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章北海在唐长安背后瞪了驾驶员一眼——临走前还让孩子想起这个来,分明是把仇恨教育往人脸上招呼。
"那我临睡前能见到我那同学吗?"青年反问道。
Alpha摸出手机给王明发消息,半分钟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以,她正在计算机中心等你。”
“那不就得了,我想考高分只是为了见她,只要能见到她,我的努力就不算白费,我也算遵守了承诺。”
“你现在要过去吗?”章北海看了眼消息,“可以直接把你传到计算机中心。”
青年望向窗外,一个接一个路口皆是自己不太熟悉的路段;看向车内,电子表已显示八点四十二。他这时才有些怕:“不是说九点我就冬眠吗?你们还赶得过来吗?”
章北海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街景,拍了拍设备安抚道:“来得及,研究所不远。”
“你确定?”他有些担心这会是和父母的最后一面。
“确定。”吴岳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在你冬眠前赶到。”
小孩犹豫了两秒,还是选择了相信。随着章北海给那边发过去一个“好”,虚拟影像消失在了设备中。
车轮压着沥青路疾驰向前,章北海还捧着蛋糕的盒子,他看向后视镜里吴岳的眼睛,说:“能赶上,这可是你说的。”
“能赶上。”后者又重复一遍,踩住了油门。
08:55
路边猛一刹车挂档算是停车,吴岳提着显示设备、章北海提着蛋糕就往研究所内部跑。保安对比了下终端上的照片和他们的脸,对于急匆匆进门的两人也未多拦,甚至没进行问询。
吴岳拉着章北海的手腕大步流星往主楼跑,他身上的衬衫早已被这一早上的跑动浸湿,运动鞋踏在石砖上发出嗵嗵的响动,鞋里还有没来得及倒出的沙砾。他拽着章北海跨过灌木,就像很久以前,章北海拽着他在北京的胡同间穿梭。那时戒指还揣在吴岳兜里,送他去公交车站两人便即将分开;现在戒指还戴在二人手上,送完孩子后他们便即将分居。
08:56
电梯疾速下行至负四层,一开门王明便引着两人往V装具那里去。一位年轻的女研究员刚刚脱去自己身上那套设备,将其递给吴岳。后者说声谢谢接过来,想这位应该就是唐长安的那位同学,一看脸——世界真小——吴岳笑笑,这不就是来家里扫描的那位扫描员吗。
08:57
蛋糕连同盒子被一并扫描进虚拟空间。章北海再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纯白,吴岳站在自己左手边,几步外放着一张木餐桌,唐长安正站在桌后解蛋糕盒上的带。
他转了转手腕,迈了几步来到了桌前,发现与现实中的体感并无差别。
还是有差别的。他看向抬起头来的唐长安,第一次真情实感地体会到: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与自己的身高相差无几,ω纤细的身躯中也带着新世纪青年的朝气与矫健,再也不是那个设备里巴掌大的小人了。
“我说呢,怪不得你俩每次抱我前都要先低头看下手机,”唐长安说道,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原来都不是真的在抱。”
吴岳红了鼻尖,上前一步,第一次真正地将孩子抱在了自己怀里:“这次是真的了。”
V装具如实传达每一种触感,青少年柔软的碎发磨着吴岳的脸,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与赘肉都比坚硬的显示设备柔软得多。唐长安窝在父亲脖颈间,军人胸膛中传来的温暖也是他从未在虚拟人的怀抱中得到的。
“比我想得要高。”吴岳由衷地笑了,但又觉得悲哀,“一直生活在谎言里,恨我们吗?”
“有点生气,但不恨。”孩子在父亲怀里蹭了蹭,“生活是假的,但我所感受到的爱是真的,这样就够了。”
“少说两句,生日还没过呢。”alpha看了看表,将两根表示18的数字蜡烛插在了蛋糕上。
吴岳也松开了怀抱,把孩子往爱人眼前一推。
8:58
章北海抬手握住了他的大臂,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说来奇怪,唐长安明明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眉眼间却也染上了他二人的影子,还多了几分属于新一代年轻人的朝气与活泼。他拍了拍青年的手臂,也将人揽进了怀里。他抱得比吴岳克制些,怀抱不勒人,甚至显得松松垮垮。
或许是担心信息素影响自己,唐长安心想,其实不会的,章北海的信息素在alpha里实在算得上柔和,给他带来的心安远多于压迫。他回抱上自己的父亲,主动依偎在对方怀中。
他听见章北海在他耳边轻声笑了两下,拍了拍他的背,缓缓松开了怀抱。
“成人快乐。”
“成人快乐。”
两位父亲齐声说。
章北海给他戴上生日帽,递上刀叉推到蛋糕前:“赶紧吃吧,再不吃来不及了。”
“这蛋糕是有用程序修复过吗?”青年瞅着没太大变形的蛋糕,又想了想在章北海手里颠簸一早上的蛋糕盒。
吴岳眨眨眼:“没啊。”
“牛,”唐长安竖起大拇指,“爹你小时候是不是在杂技团端过盘子?”
“动叉子,吃,”章北海拿起桌边的打火机点上蜡烛,揉了把青年的头发,“都成年了还这么贫。”
8:59
三人上前方出现了一串A3纸大的红色60秒倒计时。
“哪有先吃再吹蜡烛的?”寿星这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又像没看见一样,低头拿大塑料铲从中间挖起一块蛋糕塞进了嘴里。反正蛋糕是虚拟的,他是寿星,也不用在乎啥食用方法。
吴岳笑着看他:“吹蜡烛哪有吃重要啊。”
唐长安塞着一嘴蛋糕,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口齿不清地说:“唔我哭了一找上,咋儿现在跟你俩说拜拜就佬儿想笑?”
“翅膀硬了想飞了呗,”吴岳又笑着拍拍他肩膀,“笑着好,多笑。”
他转头看向章北海,却见后者也冲他俩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你看你爹,他不也是笑起来好看吗?”
“最后三十秒了有必要给我秀恩爱吗?”
“有什么离别感言吗?”
唐长安飞快地瞅了一眼倒计时,红着耳尖但还是说道:“这家蛋糕不错。”他顿了顿又补充:“你俩也不错。”
“这算啥啊?”吴岳笑着摸摸发酸的鼻尖。头顶的倒计时还在不断地减少。
“哎呀就这样就这样,不说了,”青年双手一握叉,眼一闭,“我要许愿了。”
七。
吴岳撑在桌边,看着青年的眼里饱含泪光。
六。
章北海的眼眶也少见地有些泛红。
五。
“还剩四秒,睁眼把蜡烛吹了。”
四。
“没许完呢,一会你俩吹。”
三。
唐长安再次睁眼,撂下餐刀,左臂揽过吴岳,右臂揽过章北海,靠着两人的额头。
二。
“再见。”
一。
“再见。”
零。
两百柱计算机同时发出“滴——”的一声长鸣,在0.1秒内将关于实验的一切信息印在了唐长安脑海中,此后他又像度过了三小时一样度过了之后的0.3秒,在一切考虑妥当后留下了最后的信息。总数据库根据指令记录下了唐长安在这一刻所有的状态与数字,封存,等待下一次苏醒。盘古五号第七部分计算机在瞬间抹去了项目,虚拟青年的身体如雪片般消散在一片纯白中。
章北海与吴岳共同吹灭蜡烛,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溶解,最终归于一片漆黑。
王明手边的打印机吐出两张纸:一张带有签名的自愿冬眠书,一张来自唐长安本人的留言。
留言很短,只有九个字:“以后一块来接我回家。”
两位父亲摘下V装具,吴岳抹去了脸上的泪,章北海拍了拍他的背,又转向工程师:“你们忙吗?不忙的话把蛋糕分了吧,大家一块吃。”
吴岳从书柜深处摸出了个闲置许久的相框,掸了掸灰,将王明给洗的照片放在了里面,又将相框摆在了主卧床头柜上。
照片是唐长安消失前最后一秒截的,青年一手揽着他一手揽着章北海,三人笑着,眼睛里却都有泪光。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全家福。
“我看好房了,下午打电话问问那边。”章北海从床底下拖出个旅行箱。“如果合适的话下周我搬过去。”
“搬过去?”吴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离婚,要离婚来着。
他扯住对方拽着行李箱的手,问:“要不我们先观察观察再说?”
“之前的融洽是长安给的,他一走,很快又会回到无意识的冷战状态。”
听着这熟悉的、由自己先说出口的理由,吴岳甚至觉得章北海是在闹脾气逗他玩。他挠挠头:“那什么,我后来不也说,有办法避免退回那种情况吗?”
“什么时候说的?”
“就你发烧那天啊。”
“哦,是吗,”章北海若有所思地垂眼想了想,“或许是烧太高了,我不记得。”
吴岳越发觉得对面那人是在耍他,就算当天的事不记得,之后自己突然提出跟他一块打游戏看视频,他没觉得异常?
“那你的办法是什么?”章北海问。
“我是觉得这世界每一天都在变,每一天都有新事物出现。或许我们的喜好并不完全重叠,但跟着时代前进是我们都必须做的事,”他顿了顿,“我们可以一起体验每一项新出现的事物,共同面对接下来的每一个时代。以前古籍看得太多了,现在应该回到现在来,回到未来去。”
“还离吗?”
“以、以后再说呗。”
以后,一百年以后、一千年以后再说吧。
(完)